倏然间,一张强有力的大掌一把将这纤细的腰身从水中捞出,随后紧紧按在身前。
在陷入昏厥的前一瞬,宁妱儿唇角微微扬起一个弧度。
她应该是……做到了。
沈皓行头一次不能理解自己的行为。
他应当放手让她彻底沉入水中才是,这样对他们都是做好的选择,他不必亲自动手,她也不会死在痛苦中。
然而那一刻他慌了,是从未有过的慌乱。
他将她从水中抱出,不顾身上伤口被浸泡的疼痛,径直冲回卧房,给她擦身换衣时,他的指尖亦在控制不住的颤抖。
他到底是怎么了……
常见拿药进屋的时候,沈皓行正坐在床侧出神,发丝上还存着水汽,宁妱儿则脸色惨白的躺在那里,整个人都好似没了生气。
常见忙上前将药碗递到沈皓行手中,不由叹道:“怎么搞成了这样?”
方才沈皓行脸色骇人的让他去熬药,他还以为只是今日出去玩得久,小姑娘染了点风寒罢了,却没想会这样严重。
沈皓行面无表情地将宁妱儿抚至身前,一手端着药碗将她环住,一手舀起药汁,一勺一勺极为耐心地喂到她口中。
常见又叹了一声,想到今日临出府前,他提醒王爷没有给宁姑娘带药,王爷还瞪了他来着,结果晚上便火急火燎让他煎药。
也不知是哪根筋没搭对,常见竟开始小声叨念起来:“宁姑娘原本就体弱,再加上王爷身上还伤着,便是再想出去玩乐,也不该这般放纵的。”
沈皓行替宁妱儿擦净唇角,将她慢慢放下,重新湿一条凉巾叠好搭在她额头上。
这才起身示意常见去外面说。
两人带来正堂,沈皓行脸色沉凝地低低道:“母妃知道了。”
知道了?常见蹙了蹙眉,一时没反应过来知道什么了,待他明白过来时,瞬间便理解今日沈皓行为何要这样做了。
他记得沈皓行曾经养过一头狼,那头狼得病将死时,他便带着那头狼出去玩了整整一日,夜里归府后,又将那狼制成了狼本,如今还在他净房内摆着呢。
这样想来,便当真是贵妃娘娘容不得宁姑娘,王爷这也是没办法,才对宁姑娘动了杀心,可既然是要杀,眼下还给她喂药做何?
常见还未深想,便忽地意识到一件事来,立即上前朝沈皓行躬身拱手道:“王爷明鉴,属下绝没有对外泄露半字!”
沈皓行幽幽地看着他道:“本王知道不是你。”
不论是去衡州接人,还是归府后的一应准备,他都是用得身边绝对可信之人,若这当中会有人向容贵妃泄密,那这个人便只可能是郁庭安。
沈皓行看了眼卧房的方向,对常见道:“再派两个暗卫盯着这儿,她又任何反应立即去寻本王,不必避讳。”
说完,他语气阴沉地道:“去将有安叫到书房。”
有安?
常见心里咯噔一下,竟将这人忘了。
有安是沈皓行去年从九公主手中抢过来的,起初常见还不知抢这样一个细皮嫩肉的小白脸来府邸要做什么,毕竟沈皓行身边从不养无用之人。
后来常见见有安时常与沈皓行单独相处,连这平日里根本不允人进入的舒经院也让他进了数次。
常见便那么几个瞬间,开始怀疑王爷该不是真如坊间传闻所述的那样,找了个男宠回来吧。
直到宁妱儿的出现,常见才觉得是自己多想了。
他知道他家王爷喜欢的是女人,且那有安也是大有用处,不仅学医出身,且医术十分了得,单是听王爷叙述宁姑娘病情,便能开出药方来。
许是他从病情里觉察出王爷在院中养了女子,可便是如此,有安为何能将消息送到容贵妃面前,且王爷知道后也没有任何处置,只是叫他去书房问话。
常见心中疑惑,却也没有多言,立即就照沈皓行的吩咐去做。
书房的桌案上只燃着一盏灯,有安推门而入时,带进一阵凉风,屋内顿时忽明忽暗。
沈皓行坐在书案后,面色阴沉地看着他,虽未开口,周遭却有一股冷冷的肃杀之意。
有安原名郁庭安,是沈皓行生父郁充长兄的儿子,二十多年前郁家满门被屠那日,年仅五岁的他被母亲死死护在怀中,刀剑将他们贯穿之时,并未彻底夺下他性命。
死里逃生后,他被一位医者救下,从次隐姓埋名,直到去年才寻到上京,他得知九公主好养男宠,一面便想从九公主着手。
然他在上京毫无根基,如此冒然激进,别说复仇,怕是连当今圣上的面都难得一见。
若不是那日沈皓行见到他腰间的玉佩,震惊又错愕之时,没顾得想其他,直接从九公主面前将他带走,两兄弟后来也不会相认,容贵妃更是不知从前那个总是嚷着二伯母漂亮,要二伯母抱的孩子,竟还活着。
念及此,沈皓行面上的阴鸷到底是淡了几分,他沉声道:“兄长可曾信我?”
有安道:“从你我相认那日起,便已经全然信你。”
沈皓行道:“既是如此,便不该越过我去与母亲传话。”
有安心中是有些许愧疚的,他只知道自从沈皓行从衡州回来,表面无异,却在和他说话时总会有意无意走神,起初他还以为是受伤的缘故,直到那日沈皓行寻他开药时,他才反应过来,沈皓行竟为了一个女子,故意不肯好好养伤,拖着这样的身子就是为了神不知鬼不觉去衡州接人。
他豁出自己的性命只为了一个与复仇毫不相干的女子。
有安不能接受,他不知道面前的这个男人还值不值得信任,还能不能担起为整个郁家复仇的责任。
“是,我不该那样做。”默了片刻,有安道,“但我怕若是我开口让你将那女子送走,你根本不会听。”
这点倒是没有说错,沈皓行冷笑道:“那你可知我母亲是要我亲手杀她,而非送走。”
有安从五岁开始便师从名医,他虽心中装有仇恨,却不曾真正的害过任何人,在听到宁妱儿会因他一两句话便命丧黄泉时,到底还是医者之仁,神情忽然就慌了,连忙道:“伯母怎么会,她、她……”
在有安的记忆里,王婉容还是那个笑容亲善的二伯母,怎么会让一个毫不相干的女子去死呢?
沈皓行道:“今日我将她带出府了。”
虽然从未与宁妱儿见过面,但她自从来到魏王府,药膳与汤药都是有安所开,有安早就将她视为自己的病患,虽说害怕沈皓行因她而懈怠复仇之事,却也不希望宁妱儿会因他而丧命。
有安看向面色冰冷的沈皓行,不由忧心道:“那、那她此刻……”
沈皓行道:“尚还活着,只是不太好。”
有安松了口气,可随即又蹙眉道:“什么叫不太好?”
沈皓行也不打算瞒着,将今日的事简单道出,有安听后直摇头,“你们简直是胡来,不要命了么?你还与我废这些唇舌作何,快些带我去看看啊!”
见沈皓行沉眸望他,有安便知他还是心存了芥蒂,着急道:“我是当真不知伯母会让她死,若是知道,打死我也不多那嘴。”
见沈皓行起身,有安又有些不安道:“堂弟,我且再问你一句,你确定这姑娘对你不会有任何影响,对我们手刃狗皇帝人头不会有任何阻碍?”
沈皓行拇指指腹在握拳的指节上轻轻扫过,淡道:“不会。”
有安不再纠结,随着沈皓行便立即赶去主屋的卧房。
见到宁妱儿时,他有一瞬的怔神,随后便立即探脉,他一言不发,眉心却是越蹙越紧,良久后,写下几副方子给常见,对沈皓行道:“三日之内醒来,便能活,若不然……”
有安深看了他一眼,没有说下去。
沈皓行脸色未变,袖袍中的手却早已紧紧握成了拳。
送走有安,沈皓行再度回到宁妱儿身侧,帮她换额上的凉巾,替她喂药,拿湿布擦拭干裂的唇畔。
然而一日过去,宁妱儿额上的滚烫丝毫未减。
晌午常见来屋中送药,看到沈皓行的脸色时,不忍道:“王爷可要去休息一会儿?”
沈皓行舀了勺汤汁,轻轻吹了吹,淡道:“无妨,本王心里有数。”
夜里宁妱儿忽地开始说起胡话,她口中断断续续不住低喃,她喊了姑母,喊了姑父,喊了表姐,喊了采菲……
甚至连赵茂行的名字都听到了几遍,却独独没有喊他。
沈皓行将她小手接在掌中,沉着一张脸道:“本王命你明早之前必须起来,若不起来,便将你说得那些人全部杀了。”
沈皓行说完,才又想起小姑娘不经吓,也不知是在气,还是在叹,他缓了语气又道:“罢了,你若能醒来,方才说得不作数。”
小手微微抖了一下,也不知是下意识的反应,还是真的听了进去,沈皓行将她手握紧,低低道:“你……醒来吧。”
第二日,宁妱儿还是未醒来,烧也还未退下,胡话也不再说了,胸口的起伏平缓到几乎要察觉不出。
有安来看过几次,一次比一次蹙眉更深。
天色渐沉,常见进来送药时欲言又止,沈皓行看出他是有要事要说,便起身与他来到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