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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理寺考公宝典 (卖鱼生)


  “江大人。”费烈躬身行了一礼。江令筹虽比他官阶要低,但铁东来说到底不过是江家家臣,他在铁东来麾下,见了江家公子,自然更不敢居上官之礼。
  招呼间江令筹已步入亭中,与他正面相立,瞥见他腰间物什,微微怔了一怔。
  皂色腰带上悬了个嫩绿香囊,上面拿银线绣着一株山茶花,手艺寻常,可那香囊口处却缀着一段穗子,穗子上穿着一枚翠石,十分难得。饶是江令筹在富贵丛中长大,也只见过一回,据闻是从幽州更北的罗刹商人处购得的。
  费烈见他目光落在自己腰间香囊处,也低头看了一眼。
  江令筹立刻觉察到:“副使大人这香囊倒甚是别致,上面绣的这是什么花,京中却不多见。”
  “哦,是梁州的山茶花。北地与西南风物各异,京中亦有许多梁州人闻所未闻之物。”费烈道,眸底微微沉了一沉,须臾却衔笑道:“若是别物,某一定赠给江大人留个纪念。只是这香囊乃亡妻所绣,江大人恕某不能割爱。”
  亡妻?
  费烈孑然一身来江州,何曾听说有过亡妻?
  江令筹又在那香囊上扫了一眼,忽觉得那花格外熟悉,一下子想起什么,怔了一瞬。笑道:“副使大人说笑了,某岂敢夺人所爱?”
  又问:“费大人是五年前来的江州?”
  “庆历七年冬起身,到江州时已近年关。”费烈道:“在南安递了文书,便一路去淮陵了,到得时候正好过了元宵,是在路上过的年。”想起旧事,眸色不自觉一暗,唇边一点客气的笑也几乎支撑不住。
  那一年年关,风雪正盛。他带着几个亲兵,在南安遭了一番冷遇,携着一肚子恶气,往江北而去。除夕那晚,恰逢大雪阻路,他们便在途中一个小酒馆过的夜。七八个人围着一个羊肉炉子说着荤话,一名身披鲜红斗篷的少女忽然踹门而入。
  不待人问,那少女便解下除下风帽,直直走到他跟前:“费明光,我来嫁你。”
  少女的眼令天光退色,风雪骤止。她唇边噙着一点不容置疑的笑,可眼底却不受控制地露出一点怯懦与犹疑。
  身周静了一瞬,发出轰然的笑与起哄声。炉中羊肉正沸腾,可也没人伸箸去夹,只顾着拍手叫好,左一个“头儿”右一个“老大”,推搡着费烈向前。
  费烈平静地看着她,看着她眼底的怯懦慢慢化成羞窘,睫稍一颤,似要滚下东西来。
  初见时她胆小怕事,明明一张倾国倾城的脸,却也恨不得抹了去,索然失了许多趣味。
  然此刻,那睫稍却只微微颤了颤,便停住了。
  她抬起眼,眼底让透窗而入的雪色照出一泓青光,眉目让那青光所染,有了一种水洗的绝艳,锋芒毕露,似一柄藏于深谷的绝世好剑陡然出鞘。
  她美极了,他想,美的漫天冰雪刹那翻作琼宇,只为能称得上她。
  费烈沉默的斯须,少女咬了咬唇,垂下眼睑:“好,我明白了。”将风帽戴上,一言不语,折身就走。
  “站住!”
  无论说过多少回的“不配”此刻都化作空谈,他大步走过来,揽过少女的肩,转向那群兵油子:“听好了,以后这就是你们大嫂!”
  那晚,破陋小酒馆中,她想将自己交付于他。他却为她敛好衣襟,将随身的皮毛毡子在地板上铺开:“等到了淮陵,我将手头的事了了,陪你回梁州一趟,当面向你父亲求亲。”
  只是后来……
  **
  两人相请着入了座,堂倌送来菜单,江令筹将店中一应招牌的菜俱点了,方随口道:“几年前听到传闻称费大人与铁大人有些不睦,这一回见面倒全然未有感觉,可见传闻大多不能作真。”
  费烈道:“几年前某初来江州时,铁将军的确有些不快,听闻贵府上也收到了铁将军的信函。”他不知是否听懂了江令筹的试探,也不避忌,轻轻一笑,干干脆脆的说:“但某初来江州,手无寸功,一来便横降诸多老将之上,铁将军有些不满,亦可以理解。后来淮水泛滥,某做了些小事,得了铁将军认可,便自此冰释前嫌了。”
  “费大人是哪一年自淮陵南下的?”
  “庆历九年。”费烈道:“那一年春夏之际淮水发汛,九月里安置好流民,接到铁将军的函件,当月就南下了。”
  “这么说来,年底的岚山剿匪大人亦是在的?”说话间,已有侍婢端上冷盘来,新鲜时蔬拿清水焯了,淋上点特制的酱汁,色泽不改,但更添风味。
  费烈眼眸垂了垂,伸出箸去,好一会,才道:“年底前我回了云城一趟,岚山剿匪时恰好不在江州。”
  “这么巧?”
  费烈抬起头来,眸光泠泠,唇边噙着一点若有似无的笑:“对,就是这么巧。”
  长风乍起,水榭边的深潭上波光粼粼,田田莲叶微微拂动,似有人执了那莲叶的竿子轻摇慢曳。
  江令筹是武人,有武人的警觉,费烈亦是。只是四野除了回廊上立着几个传菜的仆婢,并无旁人。
  费烈轻轻一笑:“江大人今日叫某来,只是为了问问往事?”午正时分,盛烈日晖洒在亭前,苍白炽热,带着些许危险的气息。“今早出门前不知怎的,心里莫名有些忐忑,遂让人去大营看了一圈,江大人猜怎么着?”
  江令筹目光落在他眼下的疤痕上,薄唇紧抿:“怎么了?”
  费烈不再看他,伸箸出去,自夹了一片芦笋:“江大人虽是文官,但幼时亦是长在军营,营中若是有什么异动,寻常人恐怕看不出来,但江大人不会,是吗?”
  “那是自然。”
  “那么……行军司马在我眼皮子底下私调人马,江大人觉得,我该看不出吗?”
  江令筹双眸一眯:“所以,费大人想做什么,或者说,已经做了什么?”
  “江大人猜猜看。”
  **
  江州节度使大营中,行军司马单行简来向节度使铁东来汇报,未说几句,忽闻远处空中发出一声尖锐长啸,单、铁二人冲出门外,在檐下极目望去。青/天白/日之下,只见一簇并不惹眼的火光在空中炸开,转瞬即归于无形。
  寻常人不会在意,但当过兵的人都知道,这是军中的传信方式。
  单行简微微眯了眯眼。
  “单、单司马,这是怎么了?”铁东来下意识佝起身子,一张凶悍阔面,半脸胡髭,竟露出一副怯懦之态来。
  单行简一手按住他肩膀,也不回应他,反朝着院外一声高喝:“来人!”
  话落,一行着甲兵士执刀冲入院中。当先一人一身银甲,甲下却露出一抹石榴裙的鲜亮,正是罗氏,她身侧紧跟着杜扶风和其他麾下士兵。
  “你、你怎么来了……”
  “狗贼,我要杀了你为我夫君报仇!”罗氏话未落,手中长/枪已直直向铁东来面上刺来,铁东来骇了一跳,下意识往地上滚去,却被单行简一把揪住。铁东来躲避不及,任由他钳住身子,急地直蹬手蹬腿:“单司马,单司马!”
  单行简毫不理会他的吱哇乱叫,就手一丢,将他丢到了罗氏跟前。罗氏长/枪一挽,直指他胸口。
  “夫人,夫人饶命!”
  “谁是你夫人!”下一瞬,也不跟他罗唣,枪/尖一挺,伴着一片血花,稳稳刺入他胸口。铁东来连一声惊呼都来得及发出,就毙命当场。
  “这样的人,也配用铁哥的脸。”罗氏眼睛都未眨一下,蹲到他身前,伸手一探,自他脸上揭下一片人皮来。
  下一瞬,却忽闻一声厉喝:“你这贼妇,胆敢谋害铁将军!来人啊,给我将贼妇和这一干人等擒了!”
  罗氏始料未及,一脸愕然:“单行简你……”
  **
  不知过了多久,薛穹悠悠醒转,伸手下意识往前探了探。杨枝听见动静转过身:“你醒了,对不起……”
  薛穹淡淡一笑:“你有什么对不起我的。我囚你一次,你这么做,至多只算是扯平了……其实连扯平了亦不算,还是我对不起你多。”
  “薛大哥——”杨枝蹲到他身前,垂下眼眸。
  室内昏暗,但依然能依稀看出薛穹面颊的苍白,不久前的咄咄相逼荡然无存,此刻只余一身她熟悉的温润儒气。
  “能给我倒一杯水来吗?”薛穹支撑着起身,轻道。
  “好。”杨枝应声,立刻执壶给他倒了杯水,递到他跟前。他伸出手去接杯子,五指伸到一半,却停了下来,虚空抓了一抓。杨枝一愣,下意识伸手在他眼前晃了一晃,薛穹微微笑了笑:“我没瞎,只是眼神没原来好了。”又往前探了探,方握住杯身。
  “……方才挨了那么一下,脑后可能有点受了刺激,过一会便好了。”他温声道,自身前的布囊中取出一个瓷瓶,倒出一粒药丸,就水服了。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杨枝望着他,问。忽想起他自幼眼神极好,画出的鸟雀每一根羽毛都纤毫毕现,哪怕是夜晚,又怎会错认卫脩?
  薛穹沉默了片刻,方轻叹道:“许多年了。”瞥她一眼,见她目光不退,垂下眼:“燃秋山大火,我去寻你,也是当时太过毛手毛脚,一不小心从山上摔了下来,磕着了脑袋……之后行医,亦是因此。自那以后看了不少大夫,不知不觉便久病成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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