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大人说笑了,这些都是费副使的手下,他们是来为费副使讨公道的。”
江令筹轻轻一哂:“就这几个人,能讨什么公道?”脚一伸,踩住正要起来的二担肉小腿,二担肉顷刻动弹不得:“你们一起上,看看能不能为费烈讨个公道。”
单行简亦是一笑:“仅凭这几个人,我怎么敢在江大人面前托大。”手向身后一扬,左右两条长廊当即奔出一列士兵,各手持弓箭,蓄势待发。
“诸位将领,费副使往日怎么待你们的,你们想必并未忘记。此刻费副使就惨死在你们面前,你们却放由这个恶贼逃脱,岂不令费副使在九泉之下心寒!”单行简高声喊道。
话落,榭中士兵尽皆动容,看着惨死在跟前的长官,一时生出同仇敌忾之心,刷地一下,齐齐拔出腰刀,当先一人铿锵道:“我等就是战死,也要为费副使报仇。”
“我等就是战死,也要为费副使报仇!”榭中响起齐齐慨声。
江令筹望着这些士兵,笑了一声。这笑声在士兵们眼中无异于挑衅,单行简继续挑道:“江家仗势欺人,直到此刻仍不知悔改,就算闹到了陛下跟前,我等也是有理……大家愣着做什么,一齐上,擒住这狗贼!”
他字字掷地有声,颇有几分煽动性,榭中士兵为这声音与眼前的鲜血所感,个个皆举刀上前。
二担肉虽动弹不得,却也喊:“兄弟们,为头儿报仇!”
水榭之外,一潭相隔的长廊上,弓箭手早已准备蓄满弓弦,江令筹虽武艺高强,但双拳也敌不了这么多双手。
他毫不怀疑,只要这边一动手,那边箭矢便会如雨般射/来。不过这些箭不会要他的命,要他命的必得是眼前这个莽汉和这些士兵。
挑拨离间,才是单行简最终的目的。
眼看士兵们的刀就要砍过来,江令筹终于松了踩住二担肉的脚,向旁边一踢:“费副使,躺够了没有,你再不起来,本官就要被乱刀砍死了。”
地上的“尸体”还没有反应,对面的单行简却是微微一怔。阴鸷的双眸刹那眯起,几乎是争抢一般,急急道:“还不动手。这恶贼武艺高强,你们是怕了吗?还是想眼睁睁看着他逃脱!”
“费、费副使……”诸士兵还在懵懂中,有一个较机敏的当先反应过来,立刻遭了单行简一句喝:“贼人的话你也听,你们没打过仗吗?这种蛊惑人心的小伎俩你们竟当回事,怎么,你与他是一伙的吗?”
话甫落,见形势紧急,不管不顾,当即向两侧长廊的弓箭手一招手——只要这厮死了,现下也管不了许多与原先的计划有什么出入了!
然那手臂却未落下,却见江令筹身形如电,向自己扑来。单行简本能往侧边一避,还未避老,就见江令筹微微一笑,身子早在半空折转,后发先至,奔着他避开的方向而去,下一瞬,只觉手腕剧痛,已被他死死捏住。
抬到了半空的手怎么也落不下来。
“单司马大概忘了,晚辈的功夫最初还是你教的。”
师徒之间,最是了解彼此的出手习惯,亦最容易预判。单行简情急之下,根本不记得顾忌此节。
而他的惊怒还未来得及消化,地上的“尸体”已一跃而起,将脖子上的血一抹,踢了踢地上的二担肉:“起来!”
二担肉与诸士兵俱又惊又喜:“头儿你没死!太好了!”
费烈“嗯”了一声,转向单行简,眸光泠泠:“单司马,好一招借刀杀人啊!”
单行简被江令筹捏住手腕,动弹不得。形势陡然翻转,在他意料之外。他忍辱负重十来年,眼看节度使一职已然是囊中之物,却在这一刻功败垂成,惊怒之下,整张脸已渐渐扭曲,不理会眼前的二人,当机立断向长廊两侧的人吼道:“放箭,还愣着做什么!放箭!”
弓弦已然拉满,箭就在弦上,只消一个弹指,水榭中诸人都会被射成筛子。
可长廊与水榭相距并不远,水榭中的变故他们都看在眼中,费副使死而复活,他们现在放箭,不是找死?
在这犹疑的刹那,费烈负手扫视了一圈左右长廊:“诸位,今日之局,大家都看见了,是单司马想借本将诛杀江大人。江大人乃兵部郎中,更是大将军之子,诸位射/下这一箭之前可要考虑清楚。生死存亡,只在一念之间。”
“别跟他啰嗦,快放箭!本将做了节度使,给你们个个升职!”
费烈一笑,高声道:“今日江大人与本将要是葬身此处,诸位觉得自己还会有活路吗?单司马掌了节度使印,第一个要做的恐怕便是杀了诸位以绝后患。”
“而且不瞒诸位,本将的兵就在这六合庄外,此刻已将整个庄子包围了,且不说你们能否将本将斩杀于此,就算能,你们也未必有这条命走出去。”
“本将是江州军的节度副使,位高于单司马,现下铁将军已死,本将便是整个江州军最高的统帅,你们当真要听从单司马而违抗本将的命令吗?”
费烈声音郎朗,语调和缓,不疾不徐,却有一种不怒自威之感。他的话层层递进,寥寥数语,将弓箭手心中的坚冰一层层打破。
而他其实没有说错,单行简此人阴狠毒辣,这一次未带自己亲兵来,便是抱着此事之后,将这些人尽数灭口之心来的。却没想到,反而弄巧成拙了。
长风拂过水面,拂过高草,拂过弓箭手们尚且稚嫩的面庞。青天白日,郎朗乾坤,什么情绪都无法遁形。
片刻的沉寂之后,第一位弓箭手松了手中绷紧的弦。
那一瞬,单行简知道自己败了,一败涂地。
**
虞城郊外有一座十里亭,供迎来送往之用。柳轶尘清早出发,到的时候却已过了未时。大理寺的马车年久失修,走到半道上,车轴竟然卡住了什么,只好停下来修车。柳轶尘在路边站了足足快两个时辰。
同乘的还有申冬青。黄鹤被他派去了保护江令筹,他身边连个可靠的侍卫都没有,便调了申冬青过来帮忙。
上了马车,柳轶尘将一个方匣子递给他:“江三小姐嘱咐我给你的。”
申冬青微微一愕,敛眸沉吟了一瞬,方接过匣子:“谢大人。”打开匣子,整个人更是不期然一顿——匣中静静卧着一块青帕,是昨日给她擦脸用的。
当时她将他扶去医官,看着大夫掀开他腿上的伤口,不知怎么就哭了起来。本来因为马车翻倒,她也在地上滚了两滚,浑身是脏,脸上也染了污,被泪水一冲,像个小花猫一样。眼睛红红的,鼻子皱皱的,非但没有京中闺秀的梨花带雨,还像个耍赖的孩子一般,有几分滑稽。
可就是看着眼前这滑稽的模样,一向冷硬的他却忍不住心头一软,挤出一个笑:“小姐放心,一点都不痛。”
“你骗人,伤口都这样了,怎会不痛!”江三小姐在这种事上也任性自我,绝不饶人。
申冬青笑了笑:“江将军统帅千军,江大人亦在军中长大,就算只是往日练兵,受的伤也比这重的多……江小姐没见过他们的伤吗?”
江令梓正哭的忘情,忽然一愣,回想起来,她短短十五年生活,一直在锦绣丛中。虽是将门之女,却从未当真见过什么血腥。大姐与二哥还随父亲经历过发迹前的日子,她却自记事起就是江家的掌上明珠,成日关心的便是这首饰别不别致,那香料好不好闻,就连府中保护她的卫兵,每日都拾掇的干干净净的,更不许有一丝练武人的腌臜异味。
别说是伤口血迹,她连汗味都鲜少闻到过。
此时听他这么一问,仿佛带着一点讥讽她未见过市面的嘲笑,当即停了哭,双目圆睁着看他,脸也胀的鼓鼓的:“那、那不一样!”好像生怕他小瞧了自己,怎么也不肯承认自己当真未见过什么杀戮血腥。
但究竟怎么个不一样,她却也说不出来。
申冬青自然完全不懂她一个骄蛮小姐心中的勾勾回回,这一句“不一样”,让他心中不受控制的一震,蛱蝶振翅而起,湖水无风自动。
几乎是不受控制地,自怀中掏出一方巾帕,递给她。然而真递出去了,却又有些窘迫,这并非她给的丝帕,而是他惯用的粗麻帕子。握帕子的手几乎只在她面前停了一瞬,就欲收回,可江令梓前所未有敏锐地捕捉到了他的动作,本能一把自他手中夺过那青帕,拭了拭脸颊上的泪痕。
“小姐这帕子太粗糙……”
“要你管,我愿意的。”
青帕掩映之下,那双亮若明珠的眼狡黠动了动。申冬青并非没见过宝物之人,在他久远的记忆里,他曾拥有一间金碧辉煌的屋子,那里面堆满了从四方搜罗来的宝物。
可没有一件宝物,能敌得过眼前这双明眸。
见他呆呆盯着自己,少女白皙的脸上莫名浮上一点红,忍不住拿那帕子轻轻一打她:“呆子,你看什么,我脸上还是很脏吗?”
申冬青垂下眼:“不、不脏。”须臾,又莫名其妙添了一句:“很好看。”
少女颊上顿时云蒸霞蔚,美不胜收。
眼前的方匣中正静静卧着那方青帕,申冬青将它拾起来,听见柳轶尘道:“江三小姐说,她原不知,粗麻帕子亦舒服的很,而且这皂荚香气也比往日熏的香好闻。先前买的那些丝帕,都扔了吧。往后京城再见,她还要用这样的帕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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