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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理寺考公宝典 (卖鱼生)


  申冬青垂着头,神色难辨。良久,却见他托起那方帕子,轻轻嗅了嗅。
  帕子已经洗过,清新的皂荚味混着些许少女的玫瑰香,令四野消融,天地沉寂。
  约莫两个时辰,马车总算修好。但车行的很慢,半分赶路的感觉都没有,几乎只有往日一半的速度,就像是出城郊游、耽于沿途春色。但车上的帘子却是放下来的,柳轶尘安静地翻着卷宗,申冬青亦不置一词。
  眼看虞城在望,柳轶尘忽然开了口:“已过未时了吧。”
  申冬青撩开车帘,看了眼日头,沉沉应了个“嗯”字。
  “六合庄内之事应当已经解决了。”
  申冬青再度应个“嗯”字,目光微垂,一只手垂在身侧,却不知何时已握爪成拳。春末时节,并不算热,可他额头却沁出细汗来,唇色也略有些苍白。
  柳轶尘掀起眼皮,在他身上轻轻一扫:“你不舒服?”
  申冬青亦抬起眼,与他相视的一刻,望见他眼底的杳暗,忽然明白过来什么,眉头一皱:“大人算计我?”
  柳轶尘一牵袍袖,须臾,迎着他的目光,坦荡荡应下一个“嗯”字。
  饶是心中已有猜测,申冬青还是问:“为何?”
  柳轶尘道:“殿下功夫卓绝,我想困住你,唯有出此下策。”
  “殿下”二字一出口,申冬青眸光猝然一凛,似寒冰乍裂,冷意霎时流泻而出。他直直望向柳轶尘,沉默了片刻,不再辩驳,干脆问:“你何时知道的?”不待他答,忽然低头一哂:“毒下在方才那帕子上?是江令梓做的?”
  “江三小姐并不知情。”柳轶尘沉沉道,算是应了他最后一个问题,亦是认可了他前一个猜测。
  “那些话呢?是她说的,还是你说的?”申冬青问。他也不知道为何在这样紧要的关头,到嘴边的关心竟是这般无关紧要的问题。
  “是江小姐的原话。”
  申冬青垂下眼睑。
  片时,方再抬起头来,与他四目相对,眸中再不见往日的憨实,取而代之的是深不见底的杳暗和危险气息,默了默,再一次问:“你何时知晓我身份的?”
  柳轶尘道:“方侍郎案时,我便在猜测。但确定下来,却是在最近的马车事故中。”顿一顿,继续解释:“方侍郎案时,陈旺从傅秋兰的尸身上拾到了方夫人的一支金钗。陈旺并非贪财之人,他杀了方濂,少不得需更加谨慎些,非但不销毁那支钗,还任由母亲将它当了,此乃疑点一。”
  “陈旺杀人,本就抱着必死之心。”申冬青对道:“他借沆瀣门的手行事,事了,线索也应该断在他身上。你既查到了沆瀣门,这又有什么可疑的?”
  柳轶尘一笑:“问题是金钗这事是你特意到衙门来告诉我的。陈旺母亲住在南城,为人并不张扬,平素深居简出。陈旺亦每月才回家一趟,除了左右街邻,没多少人在意或认识这对母子。而燕归楼在北城,正居闹市,太子殿下让你隐瞒身份在燕归楼做个厨子,是让你盯着百官,而非这些寻常百姓。一个人的精力有限,不可能面面留心——此乃疑点二。”
  申冬青抿唇不语,他知道柳轶尘是个劲敌,但没想到自己竟在这些细枝末节上露了马脚。
  “第三个疑点,”柳轶尘继续说:“是朝雾姑娘。朝雾当时欲从后窗逃脱,被你拦住,情急之下,对你动了杀手,看起来无可厚非。但……”
  “沆瀣门行事,讲究的是一个隐字。”柳轶尘续道,声音无丝毫起伏:“当日朝雾从后窗逃脱,我有意让你去拦她,那时你不知是否起了疑心,故意让朝雾刺了你一刀,那一刀,其实是欲盖弥彰的第三个疑点。”
  “莫说朝雾当时并不知道我们究竟已掌握了多少,就算是鱼死网破之际,她也只是服毒自尽,而非将刀刺向官差——沆瀣门能在京城游走,成为京城地下的王者,靠的其实是将地面上的权力拱手相让。因此,即便是一个小小的官差,她也不敢与之公然为敌,更别说刺伤。”
  申冬青低头一哂:“是我自作聪明了。”
  “这疑点之四,那便再明显不过了。”柳轶尘道:“杨枝被薛闻苍囚禁,我让你去找,偏偏在这个时候马车翻了,而更偏偏是这个时候,谷君出现了——太巧了,不是吗殿下?”
  “有了这些疑点,第五个疑点简直已令答案呼之欲出了。公自字余廪,余廪余廪,便是仓廪丰足之意。先太子字合仓,合仓满谷,才有了谷君之号。所以申公余廪,先太子合仓,谷君,都是同一个人。”
  “殿下心思缜密,布局周全——可有一样,却是致命的弱点。”柳轶尘望着他,笑了笑:“殿下疑心太重,又过于自负。就像一个好的画师反复端详自己的作品一样,殿下一方面不相信旁人,要亲自督局,另一方面,又想亲眼见证自己作品的完成……是以,殿下在京城参与了方侍郎的案子,这一回,又干脆来了江州。”他微顿一顿:“而自字余廪,又何尝不是一种自负呢?”
  申冬青听他说完,面上已归于平静,额头上的汗还在沁出,手此刻连拳头都已握不上了。面色苍白如纸,唇上亦不见一点血色。然而眉间的坚毅凛冽却丝毫未松,须臾,他一点头:“没错,我的确是李挺,那个早该死掉的逆太子。哦不,”他轻轻一笑:“我死时已黄袍加身,你该称我一句,先帝。”
  柳轶尘看着他,眼底一如深潭,波澜不惊:“殿下‘死’时并未登基。”
  李挺唇角几乎是本能地往下一压,眼底寒芒乍起,然而下一息,他却轻轻一笑:“不错,我并未登基,我‘死’在登基的前夜,在你们这些儒学生眼中,自然不能算是正统——可他李擎越又算个什么东西,篡位逆贼一个!我乃太子,子继父业本就是纲常,他李擎越乱了纲常,这江山,我凭什么不能抢回来!”
  “正奇有位[1]。君子爱权,亦当取之有道。”柳轶尘垂着眼皮,沉沉应:“为人君者,更该如此。”
  他的声音一如苍松古柏,带着古老的、不容辩驳的固执。李挺微微一愕,一句“迂阔”到了嘴边,却听见他问:“殿下要夺回这江山,是为一己私欲,还是为了天下万民?”
  李挺沉吟片刻:“若既为一己私欲又为天下万民呢?”
  “若为一己私欲,”柳轶尘轻轻一笑:“那无甚可说,不过是各凭本事。若为的是天下万民,淮水百姓、江南士子、岚山兵士可算万民之一?”
  李挺望向他,眸光不闪不避,一字字道:“行大事,不可能没有牺牲。”
  柳轶尘苦笑:“但这牺牲,必要吗?”
  “殿下若说为了天下万民,那万民性命被牺牲前,有人问过他们愿不愿吗?”
  “每一条性命都不只是一条性命,他是丈夫,是儿子,是父亲;是妻子,是女儿,是母亲……殿下还敢说是为了天下万民吗?”
  “那李擎越呢?当初北军践踏京城之时,他有在乎过万民吗?”李挺眼底燃起久违的怒火,反问。
  “他错了,殿下也要错下去吗?”柳轶尘问。
  李挺看着他,眼底的火一点点燃尽,他轻扯唇角:“我有的选?”
  柳轶尘默然片刻,道:“据我所知,沆瀣门在京中内外已颇具势力,殿下若不走江州这一步棋,你我未必会成水火——殿下为何如此?”
  不待他答,自顾一苦笑,道:“是淮水发汛让殿下看到了可乘之机。若单靠沆瀣门行善或谷神收买人心,殿下可能要再等一个十年。可是淮水发了汛,殿下趁机而入,一时便钱也有了、人也有了,更有了江州的势力——若我没有猜错,那岚山土匪亦是殿下的人。”
  李挺不语,片时,终于一叹:“柳敬常,我真望你不是我的对手。”眼见他眉目平和,却隐隐有山峦般不可撼动之势,省了劝归的口舌工夫,干脆问:“你既猜到了我的身份,那费明光与江行策的会面,大概亦是个诓我的局了?此刻单行简那蠢东西只怕已然落入了江费二人手中……说吧,你想要什么?”
  柳轶尘撩开车帘,车窗外青山绿水一碧如洗,不远处有一个凉亭,已有三五人在那候着。
  “我要杨枝的母亲。”他淡淡道:“拿殿下,换她的母亲。”
  马车在离十里亭约莫一里路的地方停了下来,二人静坐车中,不一时,身后传来飒沓的马蹄声,没一会就到了眼前,来人利落滚鞍下马:“大人。”是黄鹤。
  六合庄的事一了,黄鹤就快马加蹄向虞城奔来,本来马的脚程就比车快,柳轶尘又刻意让车夫赶缓了车,是以并未费多少工夫,黄鹤就赶上了他们。
  “大人,咱们这就去吗?”黄鹤见十里亭已然在望,问。
  “再等等。”
  又过了约莫半个时辰,一辆马车转过山道,辘辘向这边驶来。柳轶尘撂下手边的卷宗,向黄鹤抬一抬下颌:“去,把那车拦住。”
  黄鹤领命,当即将那马车逼停。柳轶尘掀开车帘:“阿枝,过来。”
  那马车的帘子亦被掀开,果然露出杨枝与薛穹的脸。杨枝微微犹疑了一瞬,柳轶尘已道:“你是我的未婚妻,自当与我同乘一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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