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街尽头又传来“笃笃”的马蹄声,苑清自马上一跃而下,俯在宋濯耳边,道:“主公,长乐坊那边出事了。”
长乐坊,是曾经的摄政王府邸所在处。
顿了顿,宋濯道:“摄政王?”
苑清道:“是。有摄政王旧党发起叛乱,已派兵前往了。”
宋濯轻轻“嗯”了一声,似乎对这些漠不关心,淡声道:“就地围剿。”
苑清见他如此,知晓他是不会前往,悄然退下了。
凉风呼啦啦的,刮在人脸上,泛起细密的割痛。
宋濯浓密的睫羽颤动几下,心想,姚蓁会不会冷,会不会怕。
他轻轻阖眸,再抬眼时,眼中洇开一片浓黑的狠戾,翻身上马,领着浩浩汤汤的禁卫去追剿匪徒。
天月将翳。
浓重的黑云翻涌在宫城上空,一夜攒流不止,汹涌而无法平静。
一如这座被黑云笼罩的望京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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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破晓时,宋濯一行人来到京郊西侧的一处荒山。
据追踪的斥候禀报,那伙匪徒便是逃向这边的。
荒山杂木丛生,晨雾缭绕,宋濯端坐在马头,脸色白而冷,目光逡巡着寻找人行走过的痕迹。
蓦地,他望见了什么,视线微凝。
机灵的禁卫立即用剑拨开荆棘丛,丛后的一件天缥色的大氅显露出来。那禁卫心中一喜,要俯身用剑将它挑起,身后蓦地传来宋濯低哑微冷的嗓音:“别动。”
禁卫一僵,一动不敢动。
宋濯下马走过去,俯下身,徒手伸入荆棘丛,尖利的荆棘立即将他玉白的手刺出几道渗血的小洞。宋濯却恍若赶不到痛一般,手护着大氅,小心翼翼地捡出来。
禁卫心中大为震撼,望见宋濯的长睫上落了雪白的霜,将他那双岑黑的眼眸映得极冷。
那双冰冷的眼眸,却在望见这大氅后,消融出丝丝的暖融。
这件氅衣,是姚蓁常穿的一件。
宋濯仔细翻看着这氅衣,确认没有血迹后,将氅衣视若珍宝地抱在怀中。
禁卫们严阵以待,随时准备继续前行。
而此时,马背上的宋濯却缓缓拧眉,垂眸看向怀中的大氅。
不对。
气味不对。
姚蓁身上经久带着一股清甜的香气,那香气淡却不易散,极易沾在衣物上,持久不散。每每她来清濂居,那阵清甜香总要到两个整日后才渐渐消散。
如若姚蓁被掳走时,披着这件大氅,那这大氅上她的香气不会这样几近于无。
电光火石之际,他蓦地想通什么,捏着大氅绒绒的毛领,唇角勾起一抹浅浅的笑意。
此前他虽警告过姚蔑,可终究是未喂给他忘言蛊。
——如若他不知死活,将信件之事透露给姚蓁了呢?
一直以来,宋濯都清楚地知道,姚蓁同他相处时虽渐敞开心扉,温柔小意,但她始终未曾放弃过巩固皇室政权,私下拉拢人心。
她那么柔软,想要些权势傍身,即使是利用他,宋濯亦可以理解,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可,如若她知晓他试图圈禁她了呢?
宋濯嘴角噙着笑,岑黑的瞳仁中却空洞洞的冷,没有半分笑意,攥着大氅的手背,鼓起一片淡青色的经脉。
在冷湿的晨雾中,宋濯蓦地调转马头,往来路疾驰奔去。
濛濛的雾水急速拂过他的身周,在他漆黑的发上凝成白霜。
禁卫们不知所以,但见他面色冷峻,纷纷勒马转头,跟在他身后,只留下数人搜山。
马儿扬蹄狂奔,日光喷薄而出。
天光大亮时,宋濯回到姚蓁被掳的那条长街。
明灿的日光下,一切将无所遁形,一些黑夜里无法察觉的细节,此时尽然暴露。
宋濯勒马,目光环视一阵,落在铺子一旁的小巷中。
小巷有些窄,在黑夜里毫无存在感,宽度刚好可容一辆中型的马车通行。
宋濯策马走过去,有禁卫上前,将巷口翻倒的簸箕挪移到一旁。
禁卫们盯着宋濯动作。
随着宋濯策马,日光明灭的落在他脸上,将他面东的那只眼眸映得宛若琥珀。
这一夜奔波,跟随他的人皆多多少少有些形容狼狈,唯有宋濯,苍青绣银的大氅加身,立于马上,依旧清冷矜贵,不染纤尘。
便是连身为男子的禁卫们,瞧着他的容貌,亦不禁下意识地感慨:世间竟有这般形貌的人。
宋濯策马入小巷。
小巷应鲜有人通行,地面上青砖坑洼不平,攒积着尘灰。宋濯一眼望见,尘灰沉积处一枚小小的足印,应是谁急奔入小巷时,不小心滑了足,留下的足印。
那足印的大小,宋濯十分熟悉,他常常会将那足握在手中把玩。
宋濯还望见了一道车辙。
他的眼眸中攒出一些奇异的光晕,蓦地低笑出声。
禁卫们一惊,面面相觑。
“不必去追捕那群劫匪了。”宋濯睨着那车辙,抬手指了指,“循着车辙,将公主请回来。”
禁卫们领了命,立即整装待发,沿着车辙去追寻。
宋濯淡色的薄唇边噙着笑意,长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拨着手中大氅的系带,动作温吞,好似在抚弄着姚蓁柔顺的发。
不安分的小家伙,只知道乱跑。
宋濯睫羽轻轻眨动一下,在脑中规划了无数遍他该如何将姚蓁锁起来,锁入不见天日的暗室里。
可须臾后,他轻轻叹息一声,将这些念头纷纷摒弃。
若是将她锁起来,未免又要抱着他的腰呜哼着委屈,将柔软白皙的小脸贴在他胸口前哭哭啼啼,眼尾洇开绯红。
宋濯并不反感她哭,但是这得分场景与时候——他见不得姚蓁难过地哭。
锁不得她,也不能对她说重话,将人弄得狠了,也会哆嗦着吓哭。
宋濯想了一阵,在心中长长地叹息一声。
罢了,罢了,只要能将她寻回,还是继续将她捧在心尖上供着罢。
禁卫们沿着车辙追寻,宋濯缓慢地驱策着马跟着。
好在,这辆马车尽沿着偏僻的小路形式,车辙十分明显,没过多久,视线渐渐开阔,那车辙延伸到青石板路上。
宋濯慵慵懒散地掀起昳丽的眼眸,辨认出,这是长乐坊的方向。长乐坊往东,是藩王宅邸。自诸王伏法后,这片儿分外荒凉。连温暖的晴日都无法驱逐掉这儿的死气沉沉。
穿过这块区域,再往东,便可驶离望京。
宋濯眯着长眸,遮挡住有些刺眼的日光。
长乐坊。
宋濯的耳边蓦地响起,昨夜苑清说过的话。
他说,长乐坊有摄政王旧党叛乱。
宋濯眉头微皱,策马上前,这时他才发现,地上蜿蜒着许多干涸的血迹。
宋濯蓦地勒马,马蹄堪堪停在血迹前,日光照在黑红的血上,那样的刺目,烫灼了一下他的眼。
宋濯眨动一下眼眸,心道,这应是昨夜诛灭叛军时留下的血迹。
身后蓦地响起凌乱的马蹄声,宋濯偏了偏头,望见苑清领着一队人策马而来,一看见他,几乎是从马鞍上滚落。
苑清的眼眸很红,宋濯睨着他,在心中慢慢的想,这一夜剿灭叛军,实在辛苦他了。
苑清跪在地上,嘴唇颤抖,说不出一个字。
半晌,他深深伏在地上,几乎是颤抖着说了一句极轻的话。
宋濯脸色骤变,眼尾猛地挑出一个凌厉的弧度。顿了顿,他眼睫轻眨一下,又轻又不确定地说了一句,“你说什么?”
苑清不敢抬头,伏在地上道:“容华公主……容华公主薨逝了。”
宋濯蹙着漆黑的眉,眉宇间尽然是淬了冰的冷寒。
“混账。”他扬起马鞭丢在苑清面前,沉声道,“竟敢咒公主,你有几个脑袋可以掉?”
苑清红着眼。
宋濯鲜少发火,更鲜少呵斥人。即使他的声音并不大,但语气极有威压,周围的禁卫见此,呼啦啦地跪倒一片。
苑清重重磕了个头:“属下无能。”
宋濯神色极冷,拥着姚蓁的大氅,垂着眉眼,不知在想些什么。
苑清吸了口气,勉强让自己冷静下来,低缓地说出事情原委。
宋濯静静地听,听罢,良久没有反应。
苑清等了一阵,用力抹了一把自己的脸,抬眼看向宋濯。
宋濯紧抿着唇,神色冷淡,似乎是要下马。
可下到一半,他身形忽然一僵,猝然从马上跌落。
马儿受了惊,“咴咴”长鸣两声,马蹄凌乱的踏了几下。
宋濯倒在地上,落地时溅起细微的尘土,灰烬飘扬在粲然的日光里。
众人眼睁睁看着,在即将着地的最后时刻,他仍记得翻身,将大氅小心翼翼地护在胸口。
苑清等人连忙簇拥上前去扶他。
宋濯抚开他们的手,自己优雅地站起身,脊背挺直,宛若松鹤一般立着。
而后,他神色冷静地喷出一口鲜血。
死别
望京城中发生的风风雨雨, 已经逃离宫城的姚蓁,对此一无所知。
天光破晓时,车帘渗入几道日光, 映在伏案而眠的姚蓁眼睫上。
那光有些刺目,她从浅眠中醒来, 怔忪的反应一阵,回想起昨夜发生的一切,不知为何, 下意识地抚摸了下自己左侧的耳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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