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明是这样厌血、这样爱洁的一个人。此刻却跪在地上,任凭那些浓稠腥熏的血液渗透他的衣料。
他捡起掉落在地上的耳珰,紧紧握在掌心,而后,冷静而阴森的吩咐道:“剥了他们的皮。”
苑清知道他说的是谁。
即使宋濯不说,他也已经想了无数种折磨人的酷刑,领命后便要前行。
“等等。”宋濯忽然叫住他,嗓音在提及姚蓁时,转而变得温润,“你命人去一趟宫中,将公主的鸾撵要来。”
苑清踟蹰。嘴唇蠕动一阵,到底没有说出制止的话,走出屋舍,指了一人入宫。
待他再次折返回屋舍门前,一抬眼,便望见宋濯仍旧跪在地上。
宋濯微弯着腰,用干净的左臂,将那具惨不忍睹的躯体小心翼翼地拥入怀中,轻轻抚着她的脊背,像是在安抚。他的薄唇微微翕动,似是在同她轻声说些什么话。
死了的人,当然不可能回应他。
于是,苑清望见宋濯的眼尾渐渐晕开一道极深的红,好似血烙一般。
他扶着她的那只手,剧烈的颤抖起来。
然后他松开手。
“姚蓁。”他睨着她,狠声道,“你不是不想留在我身边吗,你不是想跑吗,我现今准允你离开我,你怎么不动了,嗯?舍不得我?”
他这般阴森地威胁着她。
却在那具尸体因失去支撑而无力地歪倒时,面容空白一瞬,失去了往日的淡然与从容,红着眼,几乎是狼狈地扑过去搀扶,将她再次紧拥入怀里。
峰回
血。
触目惊心的血。
宋濯踉跄着扶她, 手掌撑了下地,在凝固的血迹上留了一个掌印。
他将柔软的她抱在怀中,触碰到一手黏腻的血, 她的血正缓缓浸透他的衣袖。
他分明将她抱的这样紧,却听不见属于她的半分心跳。
她一点声息也无。
意识到这一点, 宋濯的眼睫剧烈地颤抖一下,耳边潮水般地一阵嗡鸣,忽然什么都听不到了。
他小心翼翼地拥着她, 生怕动作稍重,会令她的干涸的伤口处流下更多的血。
血色弥漫,忽近忽远。
宋濯望着指间渗出的血,想到, 才建成的公主府中,他亲手染的朱砂纸。昨夜他前往宋宅前, 才堪堪完成最后一道工序。
只待姚蓁孝期一过,他便去拟一道旨意, 为她写一张求娶的婚书。
那朱砂纸可真鲜红啊。
他一遍一遍的用研磨的朱砂粉浸染, 如今想来,却只觉得那颜色恍若是将他的心剜了一块, 用淋漓的血肉染就。
他想到了, 昨日清晨,姚蓁柔软的双臂揽着他, 清丽的眉眼笑得弯弯,柔声说,等他回来。
而如今, 她再也不会拥抱他、同他交谈了。
再也不会。
仿佛有一只铁手紧紧箍住宋濯的心脏, 他抱着破碎不堪的她, 忽地有些喘不上气来。
浓郁的血腥气堵住了他的口鼻,封住了他的五感。那只铁手揪着他的心脏,将他的五脏六腑搅动的翻江倒海。
他的脑中一片混乱,无数个姚蓁对他言笑晏晏。
他的脑中却又无比的清醒,清醒地想起,一开始,姚蓁原本是对他让她来宋府,是持着抗拒的态度的。
是他逼迫她日日前往。
如果他没有派小轿去接姚蓁。
如果他没有逼迫姚蓁。
如果他不曾想要掌控姚蓁。
如果他不曾瞒骗、不曾囚禁姚蓁。
姚蓁便不会想方设法地想要逃离他。
是他太过自负,以为将一切尽然掌握在手中,以为在他的治理下,望京的治安不会有纰漏。
如果,他没有做那些事。
如果,他能够时刻护在姚蓁身边。
她便不会在逃离的路上,恰好,碰到叛乱的摄政王余党。
她就不会……
是他,亲手推波助澜了她的死亡。
宋濯忽然手足无措起来,喉间发出一声低促的、宛若濒死的猛兽那般痛苦的喘息。他想要碰她,又不敢碰她。他从来没有这般笨拙过,仿佛那双手不是他自己的一般。
于是,最后的最后,他只得将她虚虚拥在怀中。
一遍一遍地,用低哑的声线唤着她。
公主。
殿下。
姚蓁。
我的蓁蓁。
——而她再也不会回应了。
宋濯痛苦地颤抖起来。
他一直都知道,姚蓁避着他,在建立着自己的势力。
他也知道她试图拨开牢笼,想要调查出一些事情。
如果他没有从中阻拦,或许姚蓁早就逃离,便不会遇到那伙该死的劫匪。
或者,更早之前,如若他纵着她和秦颂逃离,或许她现在活的恣肆逍遥,安然无恙。
是他,一手折断了她的羽翼,令她面目全非。
沾湿的鸦色睫羽轻轻眨动两下,宋濯望向散落在地砖上的、千疮百孔的人皮。
他微微抿唇,看向“姚蓁”的脸庞,将血玉耳珰收好,长袖下的手掌一翻,手心探出一把干净的匕首来。
匕首折射出寒光,清楚地映出他冷白的面庞。
宋濯温柔的抚摸了下她的脸,而后抽出那把锋利的匕首,拢了拢衣袖,对准自己的左臂,斜斜的、用力剜下去。
他刺的极有技巧,用力均匀,一点一点地分离自己的肌肤与血肉。
——容华公主,乃皇室礼仪之象征,于礼之上,从未出现纰漏。
她最是注重自己的仪容,怎可这般狼狈。
他要取下自己的皮,为她修补仪容。
耳边忽地一阵嘈杂之声,宋濯不悦地蹙眉,斜睨身旁,望见苑清蹲在他面前,用力抢夺他手中的匕首。
他的唇一张一合,宋濯听不见他在说些什么。他只想快一些剥下自己小臂上的皮,弥补他的蓁蓁容颜上的破损。
痛吗?
宋濯冷静地分剥着自己的血肉。
心想,发肤之痛,不敌心中之痛十之一二。
身后的嘈杂声更甚,宋濯浑不在意,一脸淡然、从容的下刀。
手臂忽地一麻,有人从背后点了他的穴道。宋濯抱着“姚蓁”,躲闪的动作稍慢,匕首便被苑清夺下了下来。
“主公!”苑清嘶声吼,“殿下的鸾撵来了!我们须得护送公主回宫!”
闻言,宋濯毫无生气的眼眸,这才微微动了动。
他抱着姚蓁起身,长指扯动大氅边缘,将姚蓁牢牢裹住,不留一丝缝隙。
“蓁蓁。等我等很久了吧。”他嗓音温柔而沙哑,“我们回府。”
苑清听见这话,便知宋濯是要带她回宋府的意思。
然而公主如今模样,宋濯抱着她走两步,便会有滴滴答答的血滴落,又如何乘鸾撵?
苑清试图相劝,宋濯却充耳不闻,抱着她一步步朝鸾撵走去。
他清醒着疯狂。他要全了她作为公主的体面。
守门的禁卫噤若寒蝉,一个个惊得面无人色,不敢抬头看。
苑清攥着那把匕首,惊骇地在原地僵了一阵,疾步追上去,对宋濯道:“主公,晨间风寒,乘撵未免会令公主着凉,还是乘车罢!”
宋濯垂着睫羽,看着臂弯间的躯体,似是思索一阵,才轻轻颔首应下。
马车疾驰而来,宋濯横抱着“姚蓁”上了车。
车子掠过宋府,在新建成的公主府停下。
驾马跟随的苑清,望见宋濯拥着姚蓁,跪在公主府门前。
他浑身是血。血迹在他们身周晕开。
马车后随从的禁卫亦纷纷下跪。
四周的往来的百姓,望见这耸人听闻的一幕,纷纷倒吸凉气。
那清冷而不染凡尘的首辅,一向孤傲挺立的鹤,却在此时弯下脊背,一字一顿地缓声道:“臣宋濯,恭迎容华公主回府。”
-
那日,宋濯抱着“姚蓁”的残尸,跪立于新建成的公主府前,许多人有目共睹。
在此之后,摄政王余党卷土重来,容华公主遇袭的消息,不胫而走,尘嚣甚上,一时令人哀叹红颜薄命,唏嘘不已。
朝中却迟迟未曾昭告天下,更未曾为公主发丧。
时日一久,虽仍有人存疑,此事仍渐渐被人淡忘。
少了一位公主——即使这位公主垂帘听政,曾为政务而不舍昼夜的忙碌,这并未激起过多的波澜。
实则,那具躯体已被悄然下葬于皇陵中。
是宋濯阻拦,故而没有将容华公主身死的消息昭告天下。
他原本,压根没打算让她下葬。将她抱入公主府中,驱逐了所有人,陪着她,在空荡荡的公主府枯坐一整日。
后来,薛林致带着嫏嬛宫的一众宫婢前来,怒斥他:“公主活着的时候,你逼迫她委身于你;如今她死了,你竟仍不肯放手吗?”
这句话,误打误撞地敲醒了宋濯。
他这才肯放手。
至于为何隐瞒埋葬的消息……
宋濯总还怀有一丝妄想。
妄想着,姚蓁依旧活着,只是逃离了他,隐姓埋名的生活。
只要公主薨逝的消息未曾传出,那她公主的身份便始终保存。
如此这般,无论她身在何方,总能凭依“公主”的身份庇佑,所遇到的危险便会少了许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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