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额头抵着门板,手指搭在门扉上,眼睫扑簌,心想,但愿这一切,皆是秦颂用谎言堆砌出的骗局。
·
宋濯迈入殿中。
迎面便同小皇帝的视线对上,对方好似对他的到来早有预料一般,在他踏入门槛的一瞬间便投过来视线。
宋濯眼眸轻眨一下,躬身行礼:“陛下寻臣前来,所谓何事?”
“没什么大事。”姚蔑抬手令他平身,温声道,“并不是多要紧。——宋卿的唇色为何这样白,可是冻着了?”
宋濯在靠窗处落座,垂眸望着自己泛白的骨节,轻轻摇头:“并无大碍。”
姚蔑没有再出声。
宋濯抬眸睨向姚蔑:“陛下若有事,但说无妨。”
姚蔑面色犹豫。
宋濯面容沉静地等待他出声,鼻头微动,忽地问:“容华殿下才来过?”
“啊?”
“没什么。”
二人颇为尴尬地搭了几句话,姚蔑面色几变,终于开门见山道:“首辅,朕想要国玺。”
闻言,宋濯眼尾扫向他,漆黑眼眸中情绪深不见底,“哦?陛下为何提及国玺?”
他语气淡淡,但这般看人时,压迫感极强,姚蔑顶着来自他周身气势的压力,咬了咬牙,依照他同姚蓁昨夜商议的那般,一字一句道:“朕要国玺,乃是为了下一道圣旨。昨日临安传来急报,岭南蛮夷犯我朝边境,骊将军同他们鏖战,战死沙场,现今兵力有所不足,骊通判书信受阻,近日才纷沓而来,朕须得下旨令指派将领前往,铸我朝边境。”
说完这段话后,姚蔑忽地觉得,殿中陷入冰冷的死寂中。
宋濯神色淡然地看他片刻:“臣未曾收到军情。”
姚蔑喉间耸动,站起身来,沉声道:“请首辅归还国玺。”
宋濯一言不发,沉沉盯着他。
姚蔑平静地回望他。
他的神情还算淡定,实则书册遮挡处,他的手指紧紧的扣着桌沿,用力到筋脉紧绷。
须臾,宋濯缓缓开口:“公主知晓此事吗?”
姚蔑愣了愣,须臾反应过来他的问句是什么意思:“皇姐暂且不知。”
宋濯又陷入沉默。
有黄门端着茶水,依次放在二人面前的桌案上,而后退至一旁。宋濯望向那热气袅袅的茶盏,端起来啜饮一口,淡声道:“陛下,臣同你做个交易如何?”
姚蔑警惕地望着他的一举一动,迟疑着道:“什么?”
“臣将国玺交与你,作为交换,陛下将岭南战事同骊将军身死一事瞒下,如何?”
姚蔑头脑发蒙,倏地睁大双眼,浑身发抖,一时忘却昨日同姚蓁商议好的说辞,瞠目结舌一阵,下意识地大声指控道:“那些被拦截的书信,是不是你做的?
“你、你为何要隐瞒皇姐?那是她的亲舅父!”
宋濯眉心微蹙,沉声道:“什么书信?”
他疑惑的神情不似作假,姚蔑有些无法判别,下意识地望向书册下压着的骊兰玦的书信。宋濯将他的神情尽收眼底,起身走过来,在姚蔑惶然的目光中,长指抽出一封信。
一封信看罢,宋濯神色微凝,薄唇紧抿,须臾才道:“不可令公主知晓。”
姚蔑仰视着他,“为何不可,为何?”
宋濯神色微冷,没有过多解释,反而问道:
“此信,是谁交予陛下的?”
——他没有否认拦截书信之事。
姚蔑心中一凛,只道:“不知。”
宋濯垂眸睨他。他身量极高,这般睨着人时,冷冽的压迫感几乎压得人喘不过气。
原本姚蔑同姚蓁商议的计谋是,谆谆善诱地试探宋濯,从他口中一点一点套出话来。可如今自姚蔑惊惧地吼出那句话后,主动权便转入宋濯手中。他六神无主,眼神慌乱地瞟着,下意识地望向宋濯身后——那是姚蓁藏身的方向。
宋濯是何等缜密敏锐之人,虽然姚蔑的目光如蜻蜓点水般掠过,但已被他敏锐地捕捉。他浓密地长睫轻眨一下,转头看向偏殿门,昳丽的长眸微眯。
他低声道:“偏殿有人,是不是。”
姚蔑浑身霎时绷紧,大气也不敢出,惊恐地盯着宋濯的脊背。
他不回应,宋濯也不再追问他,眸光清沉地望着偏殿的那道小缝,顿了顿,脚步倾轧过去,一声一声,像是重重踩在人的心头,牵扯着在场每一人的心弦。
眼瞧着他还差十几步便要走到偏殿殿门,危急关头,方才送完茶水便一直沉默地立在屏风旁的黄门忽地出声,嗓音低沉:“信是我送来的。”
他直起身子,抬起低垂的头颅,哪里是阉人模样,分明是个俊俏如玉的郎君。
宋濯顿足,睨向他,寒声道:“秦咏山。”
秦颂走到他身前,不甘示弱地同他对视,沉声道:“正是在下。”
宋濯面容冷肃,话语笃定:“宋韫派你来的。”
秦颂嗤笑一声,音量陡然放大:“只要能揭穿你的伪装,谁派我来的,重要吗?”
他言语中颇有几分要激怒宋濯的意思,但宋濯依旧神情淡然。
姚蔑见宋濯没有继续往偏殿走去,连忙上前,疾步走向宋濯身侧,语速飞快地追问:“首辅,你究竟为何要隐瞒我皇姐骊将军身死之事?”
秦颂嗤笑两声,接过他的话头:“他怕公主知晓他的所作所为后,会弃他而去。”
他二人一左一右拦在宋濯身前,宋濯面色冰寒,眸中已有些不耐,但他的修养令他不欲与他们相争,薄唇微抿,一幅不愿同他们多废口舌的模样,眉宇间的神情愈发冷。
姚蔑一向有些畏惧宋濯,此时虽拦在他身前,仍不敢同他对视。
秦颂则一直紧盯着他的神色。
他一向看不惯宋濯这副超脱俗世、不然纤尘的模样,仿佛在他眼底的他们皆是不堪入眼的灰尘。
这般想着,秦颂眼中闪过一丝阴狠,蓦地扬声道:“宋濯,你当真觉得将皇宫封锁、阻塞消息往来,蒙蔽欺瞒公主,便可以永远地将她留在你身边了吗?”
他站到宋濯面前,紧盯着宋濯的眼眸:“你铸宫为笼,将公主当作你精心喂养的金丝雀,假装温情以待,实则为之不惜将整座宫城中的人皆圈禁为鸟,只为让你的雀儿觉得身在自由之中。可宋濯你有没有料想过,百密终有一疏,谎言终究会败露。你病态扭曲的做法,总有人会窥破,总有人会不惜豁出命来也要揭穿你的真实面目!”
宋濯闻言,眼睫眨动一下,似笑非笑地睨他一眼。
他眼中泛着晦暗而深邃的浓墨,像是暴风雪来临前夜幕下的广袤冰面,空荡荡的无一丝人气,令人与之触视,通身生寒。
姚蔑看着他岑静的脸,重重地打了个哆嗦。
宋濯轻笑一声,瞳仁泛开冰冷的、嗜血的光晕,隐有妖邪之色,周身气势在一瞬间冷的刺骨。
他低声道:“除去你们,她不就不会知晓了。”
姚蔑悚然一惊,脸色大变,惊恐地要叫喊出声提醒偏殿中的姚蓁,五官扭曲一阵,生生忍住。
秦颂亦是神色微变,低斥道:“宋君洮,天子面前说出这番话,你是要谋反吗?!”
宋濯显然没有同他们纠缠的意思,清沉的目光掠过他们,轻飘飘地落在偏殿门扉上。
他缓缓迈步,秦颂与姚蔑被他气势所震慑,一时皆没有阻拦。
脚步声倾轧至偏殿门前。
宋濯的玉白的长指搭在门扉上,低声唤:“蓁蓁。”
他推开门。
殿门发出一声令人牙酸的“吱呀”声,门扇后却并没有人,宋濯目光环视殿内,并未发现有人存在的痕迹,唯有开门带起的轻风,搅动偏殿内的纸张翻卷着轻响。
他微微俯身,在门扇上嗅到淡淡的清甜香气。
他走入偏殿,仔细观察一阵,确认姚蓁并不在偏殿。
宋濯浓密的睫羽轻眨一下,似是思忖一阵,神情稍微缓和。
正殿中的姚蔑和秦颂终于回过神,疾步跟在他身后走入偏殿。
宋濯背对着他们,姚蔑同秦颂对视一眼,望向隐蔽的暗门,一触便收回视线。
因而宋濯不知道,一墙之隔的暗门内,姚蓁惊恐的浑身发颤,此时正紧紧地用手捂着自己的唇,浑身紧绷,几乎闭气,不让自己发出半点声响。
谭歇陪着她身侧,眉头紧蹙,手掌抬起又落下,如是往返数次,良久,掌心终究没有落在她的后背,而是克制地递出一张帕子,做口型示意姚蓁拭泪。
姚蓁泪眼朦胧地接过帕子,没有拂拭眼角,而是紧咬着牙,将帕子捏在手心,捏的满是褶皱,仿佛那帕子是宋濯一般。
她方才听得分明,秦颂所指控的那些,宋濯并没有矢口否认。
他承认了自己对她的掌控。
亦在旁人面前撕开温和的伪装,露出骇人的强势一面。
他当真为了将她留在身边而不择手段!
他当真害死了自己的舅父!
姚蓁脑中“嗡嗡”作响。
她早该想到的,不是吗?
宋濯对她执念之深,连对她的称谓都不肯同别人一样。她被别人唤作“窈窈”,他不欲同旁人一样,偏要将她唤作“蓁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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