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皇弟如此,姚蓁心头浮上暖意。
那小黄门伏在地上,没有应声,有些痛苦地低咳着,姚蔑居高临下观他一阵,见他并未威胁,微微松了一口气,要唤宫人来。
姚蓁眉头紧锁,嗅到黄门身上的血腥气,没有制止姚蔑。
姚蔑才要出声,那小黄门忽地痛苦低嚎两声,抖着手将脸上的面具揭下。
他的脸露在烛光下,被幞巾遮着,有些看不清。姚蓁心中警铃大作,欲上前一步,看清他的脸。
姚蔑诧异道:“秦颂?”
秦颂将面具丢开,喘着粗气道:“是奴。”
他形容狼狈,虽同姚蔑搭着话,却是直勾勾地盯着姚蓁,目光交汇,像是有千言万语想要同她道来。
姚蓁不安地望着着他,眉头紧蹙。
秦颂面色严肃,喘着气缓了一阵,从怀中掏出一封染血的信,双手捧着,举过头顶,递给姚蔑。
姚蔑回头同姚蓁对视一眼,见她并未制止,犹疑一瞬,将秦颂手中的信接过,拆开。
在望见那封信的瞬间,姚蓁脑中的弦便绷紧了。
姚蔑手指翻飞,将信封拆开,掏出信纸,捧在手中浏览。姚蓁目光扫向那信纸,一眼便辨认出,这是骊兰玦的字迹,神色微变。
她没有去看信,只是僵硬地站在原地,脑中急速思索。
姚蔑看罢信,惶惶地看姚蓁,欲言又止道:“皇姐,这是骊表兄几日前寄来的信……”
姚蓁没有应他,而是垂眸望着地上跪着的秦颂,喉头发紧一阵,涩然道:“秦咏山,你这是何意。”
言罢,她扫向他身上的黄门装扮,忽地想通了什么,面色一僵,低声道:“前几日送来信的人,是你?”
秦颂轻咳两声:“是我。”
他此言一出,不待姚蓁作出反应,姚蔑便迅速斥问道:“信是你送来的?你有何等目的?!”
秦颂苦笑一声,没有立即回应,而是指着胸口的大片血迹,反问道:“咏山已为庶人,能有什么目的?”
姚蓁紧抿着唇,额角的脉搏“突突”直跳,心中的不安感越发强烈。
“公主。”秦颂捂着心口,面容痛惜,恨铁不成钢道,迭声道,“我早叫你除去宋濯,为何迟迟不动手?”
“现如今他伪装的滴水不漏,却将整座皇城玩弄于鼓掌之下,宫中满是他的人!他如今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往来讯息皆被阻断。你们如今处境,犹如被他养于笼中的雀鸟。我实在不忍公主、陛下被蒙在鼓中,拼死寻来被拦截的临安来信,几乎九死一生地送到你们面前——”
他提着一口气,字句掷地有声:“你们都被他蒙骗了!”
爱恨
秦颂低哑的嗓音回荡在空旷的议政殿中, 如同在喉咙间含着粗粝的砂石,刮过灯罩,将烛火拉扯的飘摇乱舞。
晦暗明灭的烛光倾在姚蓁明净的脸庞上, 她眉眼清湛,沉静道:“你虽言之凿凿, 但这只是你的一面之词,我为何要信你?”
秦颂低笑起来,看着她, 眼神犹如在看着一个身在迷途而不知返的人,有些轻蔑地嘲讽着她的天真。
“殿下,证据确凿如此,你还要为他开脱吗?这皇城中, 现今除了宋濯,还有谁能一手遮天?”
姚蓁神情淡然。但只有她自己知晓, 袖摆下,她的指尖有些紧张地微蜷。
姚蔑惴惴不安地望向姚蓁, 道:“皇姐……”
姚蓁朝他递去一个安心的眼神, 望向秦颂,道:“倘若他只手遮天, 你又是如何得知这些的?”
秦颂被她问的一愣, 似是未曾想到她问这个,停顿一瞬, 缓声道:“宋濯所举,现今已触及世族利益。这些,是世族查出的。”
姚蓁没有再说话。
烛光透过灯盏, 泛着暖黄色的光晕, 温柔地映在她脸上, 遮掩住她过于苍白的脸色。
殿中的气氛,在这种冷静的沉默中,变得极有压迫感,沉沉的压在人心头。
姚蔑听了方才一席话,有些慌神,看看她,又看看他,不知该做些什么,最后,只让秦颂起来说话。
秦颂仰头看着姚蓁,面有戚戚之色,片刻后才缓缓起身,站到姚蓁面前,而后动手解自己的外袍。
姚蓁立即偏过脸,眉眼微冷,低斥道:“你做什么!”
秦颂一言不发地解衣带,褪下外袍,用力甩到地上,而后指着身上的破烂的血迹纵横的衬袍,诘问道:“事已至此,你为何不肯信我?我拼命从他的严防死守中入宫,九死一生,好不容易才保住一条命,只想告诉你们真相!公主,你以为你能够出入宫中便是自由,可你有没有想过,这是他宋濯的计谋,他看似给了你自由,实则是令你放松警惕!”
姚蓁浑身发冷,被他连声逼问,竟一个字也无法反驳。
秦颂语速太急,说到最后,急急地咳嗽两声,嗓音有些撕裂,像是嗓子被人劈开:“我险些丧命,公主,我能有什么企图?我只是想让你看清他的真面目!”
余光扫到他血肉淋漓的胸口,姚蓁的眼睫剧烈扑簌起来,有些伶仃的立在灯下,不知听没听进去他的话。
烛芯“哔剥”一声爆裂,姚蓁像恍然惊醒一般,有些哀伤地看着秦颂,缓声道:“……如你所说,他这般做,有什么理由呢?”
秦颂无力地看着他,欲言又止,半晌,低声道:“他如何想,我不得而知。至于理由,权势利益熏天,谁知道人心会不会变?公主若仍不信,大可亲自去问他,拿着这些铁证同他对峙便是了。”
同他对峙。
这几个字,重重敲在姚蓁心头,令她的心绪混乱如麻。指尖深陷在掌心皮肤里,细微的痛觉漫上心头,她才理出一丝清明的思绪。
秦颂的话,未必尽然可信。但他有一点说的不错,她的确得问一问宋濯。
就算不为了试探他是否拦截了信,如今骊将军身死,亦得同他理一理岭南的战事。
她眼睫轻眨一下,看向秦颂。
方才他话中的欲言又止,她大致猜出他想说什么;她曾迫于形势,委身宋濯,以命相挟才得以脱身。如若宋濯控制整座皇城,想必其中有一部分理由是为了她。
所以她不能亲自去问。
——宋濯的目的,如若当真是为了蒙骗她、继而掌控她,一旦冲突爆发,恐她会落到往先被囚困在清濂居的下场。
她想到宋濯曾提及过的密室,脊背一冷。
思忖良久,姚蓁清湛的目光,看向一旁不知所措的姚蔑。
殿中,烛火幽冥。
窗外,天幕晦暗,墨云翻涌,阴暗的仿佛在酝酿着一场大雨。
-
次日,朝会后。
宋濯一身渥丹色官服,缓步迈下玉阶。
几名科考后入仕的年轻新贵跟在他身后,遥遥望着他鹤立如松的身姿,你推我搡一阵,在宋濯行到宫门时,终于有一人被推搡出头,自身侧拦住宋濯,怯懦地同他请教一些疑问。
宋濯顿足,望向他,缓声作答。
他的态度既不轻慢,也不热切,挺直如松,虽清冷矜贵,但并非倚权弄势的傲慢,只有经验者对初学者授学时的严谨。其余学士见此,对视几眼,渐渐朝他围拢过去,一个接一个地提出自己的疑问。
其中有位胆大的学士,见宋濯唇色泛白,关切道:“晨间湿寒,大人可是冷着了,脸色为何这样白?”
宋濯被他问的一怔,顿了顿,缓缓摇头:“无事。”
被人众星捧月般围拢着,身旁道路上人来人往,不时投来艳羡的目光,宋濯被那些目光望着,眉宇间亦未见骄傲自满,神情依旧淡然,缓声一一解答。
晨曦喷薄,金光倾覆,洒落宋濯漆黑的眉眼间,宛若覆雪明烛,被派遣来的小黄门远远瞧见这一幕,竟瞧得呆了呆。
须臾,他回过神来,上前请宋濯:“大人,陛下请您前往议政殿一趟。”
围拢在宋濯身旁的学士们一听,便不再打扰,躬身行礼后道别。
宋濯回之以礼,随后由黄门在前引路,前往议政殿。
殿中,宫人屏退,姚蓁已等待他多时。
她站在窗子旁,遥遥望见宋濯披光自甬路尽头而来,心脏难以抑制地急跳起来。
坐在龙椅上的姚蔑见状,有些不安地望向她,姐弟二人深深对视一眼,姚蓁什么话也没说,沉默着向偏殿走去,隐退身形。
她走到偏殿时,姚蔑忽然唤了一声:“皇姐。”
姚蓁回头,粲然而温暖的晨光落在她脸上。
姚蔑的神情有些纠结,顿了顿,轻声道:“偏殿有暗门,侍从已被我事先屏退,皇姐如若发现事情走向不对,便从暗门悄然离去吧。”
姚蓁温和的望着他,没说好与不好,折身入偏殿。
她阖上门,留了一道窄窄的细缝,方便交谈声传入。
偏殿门窗紧闭,光线昏暗,有浅薄的一道光线通过那道门缝透进来,搭在裙角上。
姚蓁立在门后,侧耳听着正殿的动静。
不多时,轻缓的脚步声隐约传过来,姚蓁听着那熟悉的韵律,心中一紧,知晓是宋濯来了。
分明应是紧迫的情形,在这一瞬间,姚蓁的心境却忽而平静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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