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太太出声应他:“正是。”
“嘶——”
秦安捋着胡须,目光细细从俞云峥面上端详而过,似是在思索着什么。
“老夫怎么觉得,这小公子身上看起来似乎也有体虚之症呢?”
闻言,扈氏和老太太俱是一怔。
扈氏护着俞云峥的手下意识便紧了紧。
老太太愣了一会,又笑起来。
“……神医果真是医术过人,云哥儿刚出生时身上确实带了不足之症,不过好在当时的大夫及时用了药,如今云哥儿的身子已好起来了。”
“打娘胎出来时就带上的不足之症乃是世上少见的疑难杂症之一,老夫从医至现在,却是仍未找到根除的法子。敢问老夫人,当时府上的大夫给小公子开的是何药方?”
他话落,屋内陷入了一片诡异的死寂。
落针可闻。
老太太握着沉香杖的手微顿,下意识抬眼看向扈氏。
视线再一转,落到了一旁的俞安行身上。
恰好对上他面上温和的笑意。
见他一副什么都记不起来的模样,又放下了心。
俞安行目光紧紧盯在老太太身上。
看她紧张的眉眼一寸一寸松缓下来,唇畔扯出一抹讥诮的弧度。
他面上是苍白的。
笑意便也跟着失了颜色。
寡白而冷淡,不复往日里的温润,带着凉薄的意味。
他在天机阁里呆了整整八年。
十三岁时,他被接回了国公府。
接回他的人不是老太太,而是扈氏。
在俞安行的年岁中,对母亲的记忆是极其模糊的。
当时的他对扈氏说不上亲切,但也绝算不上讨厌。
被接回国公府的那一日,他心里甚至还隐隐生出了些喜悦。
原来府里还有人记得他。
直至,他的身子开始一日不如一日……
大夫来了又走,无一人能找出病因。
他在床上苟延残喘了整整一年。
而后,俞云峥出生,身上也出现了同他一样的病症。
他理所当然地成了弃子。
长指抚上心口。
似乎还能感受到从其间渗出来的丝丝疼痛。
从天机阁里出来时,他还以为,他对疼痛一点都没了知觉……
直到他被剜了心头血的那一日。
他躺在床上,动弹不得,感官却无比清晰。
锋利的剑刃割破胸膛处的皮肉,他看到了在床边站着的老太太。
她的眼神无波无澜。
异常平静。
在那一瞬间,年幼的俞安行突然便想到了静尘苑正堂里摆着的那尊佛像。
漆黑的羽睫在脸上落下淡淡的阴影,恰到好处地遮掩住了俞安行此刻眼中的情绪。
宽袖下的手紧握成拳。
面上,他神情无甚异样,看不出其中的波澜。
长眸一一从老太太和扈氏身上划过。
这药方,他倒是熟悉得很。
俞安行呵然轻轻笑了一声。
眉尾起伏的弧度温柔。
“咳咳——”
轻咳了几声,老太太收了脸上不自然的神色。
“……当时的神医只是恰好开出了对症的补药……眼下若是要再找到当年的药方,也有些难……”
秦安目光在她面逡巡而过,不再说什么,直接上前去替俞安行诊脉。
他今天离开时,也替俞安行诊了一次脉。
彼时俞安行虽才刚醒过来,脉象却是平稳的。
如今的脉象却变得起起伏伏的,颇为不稳,且愈发虚弱起来。
收回了手,秦安沉着脸色,小声在俞安行耳边絮絮叨叨了许久,只叮嘱着他近日要好好躺在床上休整着。
又起身,提高了音量同老太太等人说话。
“世子身上的病症如今已有缓解,但病根仍在,身子还是极为虚弱的,近些日子尤要注重休养,切记不可让人来打扰。”
一阵语重心长的嘱咐,老太太听了,面色却是凝重了许多,老态的眉眼皱着,多添上了几分忧心忡忡的意味。
“神医放心,我这些日子定好好依着嘱托,不来打扰安哥儿。也令府上的小厮都好好看着,绝不让无关的人到沉香苑来扰了院子里的清静。”
替俞安行诊完了脉,秦安离开了。
老太太记着秦安刚才说的话,也不再多呆,匆匆带着扈氏等人离开,又再三叮嘱了不可过沉香苑里来烦扰。
青梨抬眼。
看着俞青姣离开的背影,她偷偷抬脚想跟上前去。
不想才走上一步,手腕被人给牵住了。
她回头。
见是俞安行。
青梨试着用力,挣脱不开他的禁锢,开口同他解释。
“我只是想去送送姐姐。”
她说着话,一双眸子嫣然,有潋滟的波光在其间流转。
是流光溢彩的灵动。
让人移不开眼。
俞安行讨厌嘈杂的环境。
他不喜欢房间里有其他人的存在。
但是现在、此时此刻,他却并不想她离开。
“……那……你还会回来吗?”
他小声询问着,直直望着她的眼睛。
牵着她手腕的力道又加重了些。
青梨只觉得他话说的奇奇怪怪的,皱着秀气的细眉,狐疑地上下打量了他几眼。
“当然要回来啊。”
她将手腕从他掌心抽离出来,指了指案几上还摆着的空碗和装着蜜饯的小碟子。
“我还要回来给你收拾东西呢。”
第32章 她
【三十二】
推开门, 青梨从俞安行的房间里出来。
恰好和等在廊下的元翠视线撞上。
不过刹那,元翠别过脸去。
青梨也没多想。
莺歌才刚搀着老太太过了回廊。
身后的扈氏则紧紧地牵着俞云峥的手。
俞青姣同婢女素珠行在最后。
青梨跟上前:“姐姐。”
俞青姣听到了有人唤她的声音,昂着下巴回头。
看到是青梨, 脸上划过几丝不耐的神色。
“你跑过来作什么?”
青梨弯着眉眼, 笑吟吟地道:“我来送送姐姐。”
说着,目光往下滑, 看向俞青姣腰间挂着的香囊,似有些艳羡。
“姐姐的这香囊可真好看。”
俞青姣向来是看不起青梨的。
闻言, 她斜睨了一眼腰上的香囊, 又看了看青梨空荡荡的腰间, 鼻子里冷哼了一声。
她不屑同青梨沾上关系,但是又乐于看到青梨这般羡慕自己的表情。
俞青姣想着, 她是这国公府里唯一的嫡女,自然处处都比这个不知来历的丫头要好。
她身上的傲气,让她喜欢被人捧着的感觉。
素珠见了,揣摩着俞青姣面上神情,顺着俞青姣的心意说了几句附和的话。
“这香囊不过是寻常的小玩意儿,咱们姑娘的妆奁里各种颜色式样的都有, 也就是二姑娘, 才会连这都没见过。”
话里话外都是在说青梨没见过什么世面的意思。
素珠的话说得过分,却正合俞青姣的意,是以她并未阻拦素珠, 反而笑得愈发不屑。
青梨看着素珠,脸上的笑意却也跟着灿烂起来。
“我未做过伺候人的事情, 确实比不得你一个婢女在这些事情上来的熟悉。”
素珠一下便被堵地说不话来:“你……”
俞青姣也被气红了一张脸。
她空有傲气, 却不知道该如何反驳回去, 在对着青梨时常常占不了什么便宜, 甚至往往还是处于下风的那一个。
她觉得很丢脸,又不敢让其他人知道。
只咬着后槽牙,恨恨道了一句:“妹妹还真是牙尖嘴利,只会这般半点没教养地辱人。”
青梨恍若未听见她的话,目光仍旧落在那香囊上。
“姐姐不仅香囊很好看,身上的香也很特别。”
不过随口一提的一句话,却好似勾起了俞青姣的一些记忆。
她怔愣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瞪了青梨一眼:“……关你什么事……”
说完,加快步子要追上前面的扈氏。
青梨口中说着是要送俞青姣,自然不好中途折回去,只做着样子,一路跟着她到了月洞门才停下来。
看着俞青姣的背影在眼前渐行渐远,青梨唇畔的笑意消散了些。
刚才离得近,俞青姣身上的味道清晰可闻。
猜测得到了证实。
青梨确信,俞青姣香囊里装着的,就是她的安神香丸。
兰泽的脸从眼前一晃而过。
青梨再返回去时,元翠依旧还等在廊下。
才从游廊拐过来,还未来得及上台阶,人就被走过来的元翠给伸手拦住了。
元翠先是抬眼观望了一下四周,才低着音量开口。
“……主子刚才说了,他身上有些疲乏,要先歇下,不许其他人进去打扰。”
青梨停在原地。
她想到俞安行刚才还特意拦住她,问她还回不回来。
”可是……我刚刚拿进去的药碗还没收拾。”
元翠低着声:“……那……我等会儿再进去收拾就好了。”
秦安方才离开时特特嘱咐了不可多来烦扰俞安行,青梨还记着,再一想他既已歇下,也可迟些再来看他,便往偏院去寻小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