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愁予吩咐了侍女,让她们再掌几盏灯。
饶是如此,江晚宁依旧不敢阖目睡下。
只要她一躺下,她的爹爹娘亲便会缠着满身的怨气进入她的梦境。爹爹斥责她不孝顺娘亲,是她导致了娘亲含恨而终;娘亲斥责她目盲痴蠢,竟把杀夫仇人认作爹爹。正说着,两人便合力地将她往黄泉路上拉扯,让她快些过来,一家人好团聚……江晚宁在梦境里不敢走那条充斥着鬼怪的道路,仿佛循着一种求生的本能。然而她醒来后,脑海中却偶尔会闪过一个大胆的念头。
自这一梦过后,江晚宁在此后的夜晚便再也没有安生过。尽管江愁予命人在香炉里添加了重量的安神香,且他亲自调配了助于睡眠的药丸,江晚宁要么睁着眼睛熬到白日,要么是浅浅睡眠,一晚上断断续续醒好几十次。
她的状态在白日里更甚恶劣。
她餐餐吃不进饭食,即便顶破了天一顿只能喝下一小盅甜汤、稀粥类的流食。她一个人不敢在房里呆着,大多时候是江愁予陪她,偶尔江愁予忙起来则要凉夏冬温伴着。
她渐瘦了。如一只破败的布娃娃一般,精致的脸颊上呈现出一副干瘪的神情,薄薄布料下包裹的棉絮被掏得空虚。
府上侍女们战战兢兢地伺候着她,唯恐她出事。然而小半个月过去了,除去江晚宁的脸色愈来愈憔悴、身形愈来愈萧条之外,府上的另一个人却出了事情。
彼时江晚宁正浑浑噩噩地坐在秋千上赏看雪景。
她看着安白一路给他搀进房间,也仅仅是看着,一动未动。
过了好半晌,安白走到她面前转了一圈后便折回了。
约莫半柱香后,安白又来回走了几圈。
江晚宁不带任何情绪波动地看了他一眼。
“夫人,郎君今早去宁王府上议事了。”安白仿佛有了和她交谈的借口,快步上前,“他近来身子不好您应当是知道的,巳时时候他咳了好些血……宁王见他状况不好,便准他回府歇息一段日子,把杜家的事情交给了旁人做……郎君这段日子辛苦,夫人应当是看得出的。您要不,去屋里看看他?”
江晚宁穿过罅隙,看向安白身后。
安白一怔,踅身看去,见江愁予换了身闲居的衣裳出来。
他看了安白一眼,道:“多嘴。”
安白面含忧虑地看他一眼,无奈退下。
秋千架上,江晚宁半仰着头有些出神地遥望着包裹着冰莹的飞檐翘角。鬓边的家养海棠在袭人寒气中半垂不垂,一如她纤浓的睫目,将苍白得她衬托得鲜妍。
江愁予立在她面前,一手握着秋千上悬系的绳索,另一手忍不住抚了抚她的唇瓣。
“敢问花好汝颜好?”
他笑而自答道:“花好,汝更窈窕。”
这段日子他一直有在哄她开心,只不过江晚宁从不理会就是了。其实江晚宁能察觉到他搁在她唇上的指尖因为虚弱而微微发抖,也知道每每她夜里魇住后,他比自己更早醒来。她知道他彻夜不眠地照顾她,白日里不仅忙着公务,还会翻阅各种古籍来诊治她的失眠、梦魇和呕吐。凭心而论,江晚宁隐隐能察觉到他活得比自己还要辛苦一点。
古人常以“十围之腰,弱于绵柳”来自洽辛苦。这句话放在他身上,不外乎是。
江晚宁从不过问,也从不主动提及,仿佛这样便能耗空他的热忱、空减他的思慕。
然而现实好像不似她想的这般。
他轻轻环握她的手,无比珍重地放置在唇边亲吻了一下,道:“外边天气冷,要不你先进去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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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晚宁走后,江愁予默立于秋千边许久。
久到匿在树上的苏朔都看不下去了,翻身飞下了树。
苏朔动动嘴巴,想劝他爱惜身子。
恰逢江愁予抬目看过来——
“朔,我记得你说你认识江湖上的幻士?”
第43章
江晚宁的日夜不寐, 一一被江愁予看在了眼里。为了让她能够安安稳稳地睡上一觉,他甚至将自古至今的医术全部都翻阅了遍。然而他用尽了书上的法子,甚至加重了安神药的剂量, 却依旧不见他好转。他原本是个坚定的无神论者, 最近却剑走偏锋地开始打听来自大理国的巫蛊之术。
可惜大晋严禁巫蛊之书,他一时之间寻不到记载巫蛊之术的古籍。
他原本认为此事不急, 可以再缓缓的。
然而昨夜她在惊魇之中说出的话,却彻底击碎了他的想法。
昨夜红绡暖帐中,她贴着他的胸膛半阖美目,差不离就要浅浅睡下了。谁知后半夜里两只脚丫猛一蹬被, 半睡半醒间睁开眼睛后, 不似平常惊魇后的慌乱哭嚷,而是目光呆滞地望着头顶的帐子。她痴痴盯着某一处,口里尽说一些“我愿意和爹爹娘亲一起走”“我一个人走黄泉路不害怕”等等诸如此类的糊涂话。
不仅是江晚宁昨夜的状态令江愁予感到不安, 她所表现出颓丧的、死寂的精神状态更令他坐立难安。经历了昨儿个这么一遭,他自然辗转难眠, 于是挑灯看了一夜的奇异医书, 今早去宁王府上也是无心论事, 在气急攻心下呕了一口血。
他对她已然是无计可施了, 便把心中微薄的希望放在了巫蛊幻术上。
“我原不信这些, 且以为擅自违反自然万物运行之理, 终有一日会遭受反噬。譬如苗疆那里擅在人身上放蛊, 譬如可控制人意念及身体行为的幻术。”江愁予看着他, 沉声道,“我见《黄帝内经》中有过载录, 其中的祝由之术不是不可接受。”
祝由术可被视作一种典型的催眠之术。在他翻阅的野史中, 这种催眠术与《齐物论》中庄周梦蝶产生的催眠现象无二。更有甚者, 说昔年华佗为关云长刮骨疗伤时,可能就用了类似的催眠术法来减轻疼痛。
总而言之,祝由术不会残害了身子,更无损于神魄。只不过是通过制造幻境给看病的人带去一种心理暗示,从心理上减轻对方的痛感罢了。
江愁予又问:“朔,你可能找到这种人?”
苏朔呆呆地站了一会儿,慢腾腾地回神。
其实在郎君说到大晋所禁忌的虫蛊术、降头术这类的歪门邪术时,他的脑海中便迅速的浮现出一个身影。那人不仅精通祝由之术,在巫蛊之术上更是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那个人在年轻时,在喜欢的人身上下过情蛊,被下蛊的人死前爱她都爱得死心塌地的……
苏朔打了个颤,头脑莫名闪过一个想法。
他望望站在对面的郎君,看着他因为削瘦而显得凌厉的眉骨,想起了他在宁王府时猝然喷出的一口黑血,膳后数碗看似进补身子实则吞噬精魄的药物……他何尝不知道,郎君的种种模样事因为夫人引起的。
倘若、倘若他让那个人在夫人身上——
苏朔额上的青筋因为激动、振奋以及若有若无的心虚而微微地抽搐起来。
默了默,苏朔点点头道,“属下确实认识这么一号人。”
-
十日后,除夕。
今年的除夕仿佛与往年的来得不同些,夹杂着一群人的喜、一群人的悲。昨日恰好是宁王出服的第二十七日,为应着双喜临门的这一祥瑞说法,宁王在除夕这日加冕登上了帝位。同日的一大早,端王以及端王同党一方的数千名男丁,迎着呜咽的霜雪踏上了流放的路程。
晌午时分,禁宫的喜事抵达了府上。
宫里贴身伺候圣上的内侍捧着热乎乎的笑脸,将明黄色的圣旨捧过来:“圣上特地和老奴吩咐过了,今后咱们的御丞中史免跪。既然今日江大人不在,江夫人接旨也是如此。如今江大人在如此年纪便坐上这个位置,以后前途不可估量呐。”
御前免跪、年纪轻轻担便已担任了御史中丞。要知道,这一从三品的官职不比于王侯爵位的虚衔,而是专门受理公卿奏章,手握权势的。
圣上器重,府邸下人们恍觉脸上有光,含蓄些的抿唇偷笑,张扬些的挺了挺脊梁。
唯有江晚宁面色冷淡,漠然接过圣旨。
一旁安白见她眉目缄默,知道让她出来接圣旨已经勉强,便借着外头雪大的借口将她请进了房间。同时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块金灿灿的金元宝,偷偷塞入内侍的口袋里,揽下了招待客人的事情。
安白携着内侍离开的一瞬,院子里爆发出一阵阵欣喜的惊呼。
“听说圣上赏赐郎君千秩,还给郎君赏了一座京畿中心的澄园?我们莫不是要搬到大地方去住了?”
“多嘴多嘴!”蒹葭指尖一戳,直把白露的脑门儿戳歪到一边儿去,“你看看这里栽植的花花草草、树干悬挂的秋千,哪一样不是郎君耗费时间、人力做的?况且呀——小地方自然有小地方的好处,难不成你就没有发现,郎君下值后进入后院,不是方便了许多?”
“……”
院子里传来的嘻笑打闹声说不上大也说不上小,然而传入这间异常缄默的屋子,却一下子变得落地可闻。
房间里冬温凉夏对视一眼,皆在对方脸上瞧见了忧心之色。
凉夏的目光迟疑地落向镜中美人。
她近来爱发怔,一坐哪儿便像在哪儿登上太虚之境似的。此刻她又在镜奁前呆坐了,纤细的玉脊稍稍朝前倾倒,两只柔荑不声不响地搁在青玉案上。她不说也不笑的,黛青色的羽玉眉缀于黯淡的眼睛上,如橱窗里的瓷娃娃一般精致而僵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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