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的床帐正对一页百合纱窗,质地轻薄的床帐偶尔被袅袅香风吹拂,在她的角度可以看见灿烂霓霞,以及天边时卷时舒的流云。江晚宁的眼睛空落落地盯着那处发呆,不知不觉里流下的眼泪洇湿枕帕。
她的哭声小小,仿佛刚出生的幼猫崽崽。
凉夏手里正握着一根绡金丝拨弄铜盆里面的暖炭,偶尔爆破的剥哔声掩盖着床帐里面的哭声,致使她什么声音也没听到。反倒是坐在外室圆桌上的郎君合上古籍,快步朝里面走过去。
凉夏怔怔地坐在那里,甚至来不及想明白他是怎么听到夫人哭声的,便见他回首不耐烦地睇目过来,道:“出去,传人备膳。”
凉夏反应慢半拍地点了点头,没走几步又忍不住踅身看过去一眼。见郎君不知在什么时候脱靴躺入了床榻里,幽幽浮动的床帐缓缓地描摹着二人的身形。依稀看去,是郎君用阔绰的肩膀抵住夫人的脸颊,另一只手掌抚在夫人背上一下下地给她顺气。
他有意在哄夫人,声音特地放清放缓了。
听起来温温润润含含糊糊,像是夏日正午里迎面扑来的热风。
凉夏依稀见听到了几句话。
“别哭、别哭。”
“你想想、你仔细想想,我是夏筝被江鹤强迫的奸|生|子……”
“腓腓却不一样了……腓腓是我的珍宝,是你爹爹娘亲最爱的珍宝,是所有人都翘首企足生下来的孩子……”
这大抵是凉夏这小半生里听到过的最血腥最令人窒息的哄人话术了。这世上哄人的甜言蜜语何其多,那原先的江府三郎君更是一套接着一套把人哄得找不着北。哪有人把自己的陈年伤口再一次撕得血淋淋,主动送上去比谁惨的。
做这事的还是这样敏感多疑的郎君。
而且被伤害的,还是郎君那颗一下子就容易支离破碎的心。
第41章
帐里啜声不绝, 伴随郎君的低声抚慰。
江晚宁双目似水做成,又似泄水闸门,一下子淅淅沥沥、来势汹汹地打湿郎君的手边鲛绡。随着串串泪珠的滚落, 她头脑中填充得胀胀鼓鼓的繁冗思绪仿佛被一并排出, 只留下了一片空白。
江愁予的抚慰乘势地挤了进来。
他一字一句地、庄严郑重地与她耳喃。
“腓腓、腓腓。我很高兴,我真是高兴。”他低了低头, 干净而不掺杂一丝妄念的吻如羽毛一般轻柔地落在江晚宁的眼睛、鼻尖、额头和侧颈,“你和夏姨娘说的,我在外面听见了,我全部都听见了……”
她称他过去无错, 她和夏筝辩驳他何辜。
即便提及他的话不过寥寥无几, 却像是一颗堕落星子,在极速摩擦天穹时燃烧成撩人的热度,擦过他的耳畔, 砰得一下撞入他心上。
他幼年在阖家上下的冷言冷语中度过,再困难时顶多有三两个心慈的仆从对他投之以同情的一瞥, 从未有人说过, 他沦为夏筝和江鹤之间的出气筒是否无辜。后来他从于陈渊门下学习道业, 因为身子薄弱的原因也跟着他研习医术, 然而陈渊传授的学时有些显得迂腐, 他为了精进课业, 会捉捕生禽用以摆脱纸上谈兵的空谈。此事被陈渊知晓后, 一顿责骂不说, 至今对他没什么好脸色。
他从前在旁人的辱骂冷眼中度过,以至于他这个人渐变得扭曲与失格。
可她, 这般柔软而天真的她, 在那一日料峭春意里、萧瑟的春雨里横冲直撞地闯入了他的世界, 此后便一直身体力行地告诉他,即便是像他这样的人,或许也值得被人喜爱。即便在他暴露真面目后两人闹翻了脸,在今日夏筝泼来脏水时,她在潜意识里仍旧维护着他。
“腓腓,我……”
世间人人皆以语言来沟通,即便是不认道理的生禽猛兽,它们会通过各类不一的声音来交换讯息。然而江愁予却在这一瞬里觉得语言是何等得苍白而无力,他应当用何种话术来感激她对他的好?
“别哭、别哭。”他试图将她捧高,便自甘下贱地道,“我是夏筝被江鹤强迫的奸|生|子,我的腓腓却不一样……腓腓是我珍宝,是你爹爹娘亲在世上最期待的珍宝,是所有人都翘首企足的孩子……”
帐上悬着数只亮银色铃铎,轻轻晃动之下流熠着他千千万万个皓影。
江晚宁恍觉得被他吞没。
她轻轻抽泣:“你、你……”
“旁人会欺骗你,我不会。”
在她的眼泪面前,他的言语是显得何等乏力。江愁予牵过她柔软无力的柔荑,按压在因她而鼓噪嗡响的胸膛上。
江晚宁挣脱不开,只得偏头避开他沉甸甸的视线。
她不会相信从他嘴里吐出的任何一句话。明明是他让她的世界从鲜花烂漫变得寸土不生的,明明是他授意夏姨娘对她说那些话的。与此同时江晚宁也清楚,若非是他的授意,她可能就被夏姨娘稀里糊涂地骗去一辈子。一时之间,她不知道是该怨恨他,还是感激他。
她最近一段日子实在太累了。
她亲生父母的事情,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她不愿意去回想昔日夏姨娘对她的种种疼爱,不愿意去想江愁予与她温馨的过往,更不愿意回想前一段日子他无时不刻带给她的恐吓与威胁,予她痛楚的新婚之夜……深埋心中最不愿意触碰的,是她父母的事情。
她只想像刺猬一般地紧紧蜷缩,对那些带给她痛苦的人、难过的事情竖起尖刺,团着热呼呼的腹部,保护剩下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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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晚宁淌着眼泪,再一次昏睡下去。
凉夏来来回回地把菜热了三四回,眼看着桌上的食蔬渐渐蔫下去,失去了原本的色泽和口感,这才鼓起勇气过去喊人。
她怯喊一声:“……郎君,可要用膳了?”
年轻郎君传来一声清浅的应声,仿佛是怕吓到床里的另一个人一般。
单薄的帷幔,影影绰绰地掩着里面身影。
凉夏看着夫人在睡梦之中紧崩背脊,拱起弧度如一道月牙。而她的四肢则呈现出一种向前推拒的姿态,仿佛对枕边的人很是抵触。轻薄的纱幔被郎君指尖挑来,里面的光景被看得更为清楚。
郎君并没有纠结枕边人的抗拒,慵坐于床首看书。而夫人从头到脚身上包裹着一件属于他的厚氅,如那包裹着皎月的夜晚般,无所遁迹。
-
江晚宁浑浑噩噩,一点东西吃不下。
她身子娇怯无力,若一个人单坐在那儿吃不准要摇晃晃跌倒。江愁予不顾她的挣扎,将她横抱在膝上,一只手若有若无地轻拍她的脊背,另一手执箸夹菜喂她。
江晚宁是真的吃不下。
多半菜肴被她含在口中,她甚至提不出力气去咀嚼。
江愁予不知何时放下了玉箸,指尖轻轻搭在江晚宁的手腕上。
“夫人,就算是奴婢求您了……您自晌午的时候便没有再进食了,身子怎么熬得住呀……”凉夏虽不明白郎君怎么突然不喂夫人用膳,却下意识地将他视作府上的主心骨,“郎君,夫人这样子恐怕……”
江愁予的指尖自她紊乱的脉象上收回。
他没说什么,只让凉夏把桌子另一边专门供他食用的山药膳端过来。
桌上摆放的各类药膳和江愁予平日里喝的进补身体的药物皆是他自己安排下去的。今日桌上备下的是山药膳,山药益于肾、肺、胃三脏,益于身体调理。因着江愁予喜欢喝稀粥的缘故,小盅内盛放的液体稀薄,不必费力去嚼咽。
江愁予半逼半哄地给她喂下了小半盅,正当他再一次将汤匙递到江晚宁唇边时,却见她伸手抵住碗沿往前推了推,说出了今夜第一句完整的话:“我真吃不下了。”
江愁予将盅内残余之物一饮而尽,潦草应付了一下后便要带她去洗沐。
江晚宁避开他的手:“凉夏会伺候我的。”
明知道拗不过他,江晚宁还是挣扎了下。
没想到他今夜格外得好说话,不仅没有执意要同她一起入盥室,还抚了抚她的发顶,让她早些躺下歇息。
他说完后,便去了书房一趟。
亥时时分,江愁予才回到房间。
墙角的八景琉璃灯盏平铺着些许朦胧的光线,江愁予不敢掌灯扰她清梦,便借着这股子光线窸窸窣窣地脱下外衣。褪了靴、卸了腰玉带,他尚带着沐浴后的敏锐嗅觉,意料之内地嗅到里屋过分浓重的安神香。
此后她的侍女有按照他的吩咐照办。
就在晚间用膳的时候,江愁予便已借着脉象察觉出她的状况不太好。他吩咐了凉夏在房中燃香,又趁着她洗浴的功夫里去开具了几帖药方。也不知为何,他分明对自己的医术有十足的把握,平日里给自己用药也随意,今夜为她写方子却是慎之又慎,拖到现在才回。
这么算算,他自昨夜便未阖眼了。
江愁予上榻,将她馨香的身子揽于怀中。
他心中莫名得餍足与安宁,头埋入她的肩颈,亦沉沉睡去。
雪簌簌地落了下来,天地间一片阒寂。这座宁王赐予的府邸坐落于御街与马行街的交接之地,鲜少来人,仿佛终日守着漫无尽期的冷清。偶尔传来院内落雪折枝的声音窸窣,揭示着这一场寒冬比往年来得更甚凛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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