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密张了张嘴,没吭声。他觉得不像。
江羡之只说:“你什么都不知道。”
江羡之的母亲有一双丹青妙手,年少爱慕国公爷时,曾为他描摹了不少画作。江羡之前几年整理物件时看到过,年轻的国公爷亦是这般美风仪、好姿容。
自从夏姨娘入府后,国公爷就像换了个人似的。他被酒色掏空了身体,江羡之的母亲对他大失所望,从此再不动笔,终日潜心礼佛。
年轻公子倚风而来,从画中走到近前。
江愁予长身微弯,即便是叉手作揖,也是一副孤瘦雪霜之姿。他道:“见过三兄长。”
江羡之急忙抬手,示意他不必多礼。
“四郎无需与我这般客气。”江羡之有些为难地叹了一声,“只是我不知四郎忌讳,不好随意安排,见今日春光大好,索性去汴西湖赏玩一圈,四郎私以为呢?”
江愁予淡笑一声:“极好。”
又道:“愁予谢过三兄长。”
他为人恭谦,眸中笑意不似作伪。江羡之听说他游学在外时受山中隐士教诲,想来也是怀瑜握瑾,君子之质,对他的防备也减了七七八八。
“京畿的好去处多了去了,等改日我再带你出去看看。只是今日后头跟了一个小包袱,许多地方不太方便去。”江羡之笑道,邀他登上马车。
江愁予颔首,忽视了车窗里巴巴望过来的视线,踅身朝后一辆马车走去。
安白紧随其后地登上马车,语气中夹杂几分打抱不平的埋怨,道:“姑娘巴巴瞧了郎君好些时候,郎君莫不是看不见罢?依奴才看,阖府上下只有姑娘是真心实意的,郎君也不主动和她说说话……”
江愁予低哂:“别着急。”
马车内的装饰雅致,红旗洒金小方案着一对青花白玉盏,茶叶翻滚,香气四溢。江愁予满不经意地捏着杯盏,唇畔含笑。
不多时,车外脚步声响起。
“四哥哥——”
人未至,声先啼。素白小手从车窗边犹犹豫豫地探入,掀开一道狭窄的缝隙。天光映入昏昏车厢,江晚宁双目水雾蒙蒙。
“四哥哥为何不理睬晚宁。”江晚宁绞着小帕子,语气中带了点委屈,“是四哥哥今日心情不好,还是晚宁惹四哥哥生气了?”
她的心思单纯过了头,有人莫名其妙地不理会她,她还会反过来责问自己是不是做错了事,伤了那人的心。
江愁予见她髻儿微乱,伸手将她的簪子端正,柔声一笑:“妹妹又多想了。只是风中仍带潮气,把四哥哥吹得不舒服,想着快些到车里歇一歇。”
江晚宁这才咧嘴一笑。
她垫垫脚,双臂攀上车窗,很认真地端详着四哥哥。
江愁予挑眉,诧异地:“妹妹?”
“今儿个四哥哥比昨日要好看许多。”江晚宁的双目弯成月牙,“四哥哥绾了发,还换了一身新衣服。”
江晚宁前几次见他,他无不是青丝披散、衣物宽松。今儿个换了一副装束,三分西子的病弱之态去了许多,多了男儿郎的迫人英气。
“妹妹若是喜欢,今后□□日束发。”江愁予低声一咳,转而笑道,“外头风大,莫要在外头站着了,有话不如到车里来说。”
江晚宁摇摇头:“晚宁还是不进来了。”
她不能因为四哥哥归家了,而忽略了三哥哥,便道:“三哥哥说他这一趟出门碰见了不少新奇事儿,他要讲给我听。我去的时候和三哥哥一辆马车,回时和四哥哥一辆,好不好?”
江晚宁自己觉得一碗水端平,做得很好。去时和三哥哥一道,回时和四哥哥一道,不至于冷落了哪位哥哥,更不至于让哪位哥哥伤心。
江愁予微笑一滞,也不过瞬息之间。
“好。”
江晚宁冲他摆摆手,提裙跑开。
车帘落下,车厢忽而陷入了一片可怕而古怪的静默。安白心道不好,蜷着肩膀往座位里缩,恨不得立刻消失在原地。
茶盏撞于小桌上的清脆声响,像箭矢一般直戳心窝。紧随其后的,是一声声低缓、沉闷的呵呵冷笑……
作者有话说:
梨花淡白柳深青,柳絮飞时花满城。——苏轼
不自藻饰,人以为龙章凤姿,天质自然。——《晋书》
第5章
汴西湖与天相接,湍湍而动。
船身破开一茎竹篙,在涛涛桨声中缓缓前行。此番美景本该举杯畅饮,谁想江府三郎君衣袖卷至肩膀,手中提着一只湿淋淋的蟹笼,扼腕叹息。
仲春时节本不产蟹,江羡之非要作死,说除非天上掉馅饼,否则捉不到蟹便不回去了。一旁江晚宁蔫头耷脑地坐在小凳,双手撑着下巴想心事。
“小小姑娘家,整日就知道唉声叹气。”江羡之扫她一眼,“你和四郎置气了?”
江晚宁下意识反驳:“怎会!”
兄妹之间小打小闹也是寻常的,江羡之没想到她反应这般激烈,倒是被吓了一跳,问:“那是四郎生气了?”
江晚宁没搭腔。她也不知道。
四哥哥一下车后便不爱搭理人,她凑过去问了好几声,他就说自己坐久了车,身子不爽利,想要一个人静静。
江晚宁下意识朝着船尾的方向看了一眼。
俊美公子手持鱼竿,沉声静气地凝望着粼粼水面。墨眉轻蹙,眼中的愁绪随着水波一起一伏地荡漾。这本是一副极美的画卷,然而他身边急得跳脚的小厮败了这一分美感。
安白小声地:“公子……”
江愁予淡淡扫了他一眼。
安白心头一跳,害怕而又无可奈何地:“公子,您这又是何必……”
半晌得不到回应,安白无力地望望天。
他心里叹气,想着郎君实在是个小心眼,且疑心病很重的人啊。郎君哪里是坐久了马车身子不适,而是将姑娘的话来回地解读,生生把自己逼出一身毛病。
郎君幼年师从陈渊,陈先生为人通透旷达,一眼便瞧清了温润公子的皮囊下藏着一具诡计多端的恶灵。陈先生见他有资质,有意将他往正道上引,随着一轮轮岁月更替,郎君仿佛真的成了先生期待的人。然而安白知道,知道郎君他……
年轻公子望着湖面,忽然郁郁开了口。
“我邀她上车,她这般爽快地拒绝了我,还说去时和三哥哥一起,回时和四哥哥一起……”江愁予指腹顿在鱼竿上,漆目之中冷光乍现,“安白,她莫不是在辱我?”
安白的目光停在郎君的手上,看着郎君握住鱼竿的右手因为用力而泛出狰狞的白色。他的背脊猛得窜上一阵凉意,仿佛再一次听到了那晚夜莺骨头断裂的喀嚓喀嚓声。
安白心里想的是,郎君常年身子不好,绝对和他疑神疑鬼脱不开关系。
他顿了顿,不敢惹郎君继续犯病,道:“奴才瞧着姑娘是真心实意对待郎君的。只是姑娘有六个兄弟,总有偏差的地方……”
江愁予漠然不理,也不知听进去了没。
船头忽然传来一声欣喜的惊叫。
江晚宁呆呆地看着蟹笼:“螃蟹!”
江羡之得意地叉腰,团团水渍将他的衣袍打湿,远远看着他五花八门的衣色,活像是各类染料倾倒,混合在一起。
江晚宁绕着三哥哥叽叽喳喳地夸了好几声,拎着那只小到可怜的螃蟹道:“三哥哥先继续捞着,我去拿给四哥哥瞧瞧!”
甲板嘎吱嘎吱地叫唤起来。
江愁予眉宇间的阴鸷陡然一散,目光款款看向来人。他看起来,依旧是那个温柔多情、光风霁月的公子。
江晚宁抱着竹篓坐下,给他看里面瘦小的螃蟹。她仿佛对这个兄长有着天然的亲近,一有什么新奇事儿,心里面总能念着他。
“蟹钳尖锐,妹妹小心着些。”
江晚宁得意哼哼:“四哥哥在晚宁旁边,这只螃蟹怎么会有机会伤到我呢。”
江晚宁忽而觉得四哥哥的心情好了点,便高兴地拽住他的手说话:“现下正是产鳜鱼的时候,螃蟹在秋末才好吃呢。等入了秋,晚宁再和四哥哥来,好不好?”
江愁予不应,反问道:“妹妹爱吃鳜鱼?”
江晚宁掰着手指头,有些馋了:“清蒸鳜鱼、红烧鳜鱼、酱汁鳜鱼、蒜蓉鳜鱼……都很好吃!”
江愁予轻轻笑了一声。
他收了鱼竿,命安白去取香饵。
江晚宁这才发现,他收回来的骨鱼钩上干干净净。她惊奇问道:“四哥哥平常垂钓,竟不会在上头放饵料的吗?”
“不放。”
江晚宁好奇地垂下脑袋,认真端详着银光铮铮的勾子,又问:“四哥哥这般厉害,不放饵料,也能钓到鱼吗?”
她以为是他的勾子有妙用,靠在他的膝上看得仔细。月白色衣领下滑,露出一截莹莹如玉的后颈,以及女儿家身上的甜香。
“我垂钓,是为了静心。”江愁予看了她一眼,冲着远处的湖面扔开钩子,慢条斯理地补充道,“不过也说不准,会不会撞上几条不吃饵的鱼。”
江晚宁嫌弃皱鼻:“那一定是又呆又傻又笨的鱼儿。”
江愁予深看她一眼:“愿者上钩。”
愿意让我钓的鱼儿,自然会咬上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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