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羡之不由得额潮,恼自己话多。
然而对面的江愁予似乎尚未察觉到他的异样。年轻公子俯首,双指之间的一粒白子衬得他肤白甚雪。他仰叹道:“兄长棋艺精妙,愁予甘拜下风。”
江羡之也低头看去。他是个不擅长下棋的人,心里面却很清楚,若非是四郎有谦让了十几步,他哪能够轻轻松松地赢得棋局。
二人交谈的间隙中,安白手边茶炉应声腾开,滚滚白沫似腾波鼓浪。安白娴熟地泡开茶水,茶香四溢,不由得让人神清气爽。
安白利落地沏茶,端至郎君的桌前。
江愁予低呷一口茶,笑道:“时隔两月才吃到了你煮的茶,不想手艺却是精益了。”
安白顿时背后汗毛竖起。明明郎君对他的煮茶手法挑剔得很,从前住在苏州时,他从未在郎君嘴里听到过这样的好话。
正当他疑心自己是不是做错了事情时,江愁予冷不丁开了口。他声音如玉温凉,莫名得教人耳朵发痒。
“三兄长可要尝尝安白的手艺?”
安白霎时间明了了,做错事的人原来是江羡之。大抵是江羡之自作主张地吃了郎君辛苦剥的蟹,或许也是他不经意地提到了郎君的过往,依照郎君疑神疑鬼的性子,不知道在腹里藏了多少记恨和猜疑。
江羡之的手边本备着解腻的大麦茶,闻言颇是感兴趣地倾了倾身子,好奇问道:“即便隔着桌子也能闻到一阵苦味,四郎爱喝浓茶?”
江愁予颔首。
“那便给我来上一盅罢。”
安白默默地低头沏茶,忽然觉得陈先生教郎君医术不是一件好事。他在郎君身边办事,耳濡目染之下对医术略懂些皮毛,知道人吃了蟹后又饮茶,必然要惹上病患。
苏州早些年就有一起案子,有人用了蟹后再饮茶,竟然上吐下泻。等大夫赶过去后,人已没了鼻息。
安白倒了小半盅过去。
不料江羡之将它一饮而尽,嘴里喊着“痛快痛快”,想着让安白再续一杯。
安白其实很想劝一劝江羡之,告诉他不作死就不会死。但是他眼睛不眨一下地往里倒上满满一杯。他知道自己若是表现出一点犹豫,按郎君的性子,不知要怎么疑心他不忠。
——
夕阳坠入地平线,两辆奢靡的马车还在嗒嗒地行走。本来是准备打道回府的,可江府三公子又起了性,要带着弟弟妹妹到古玩铺子里逛一逛。
后一辆马车里的郎君闭目小憩,眉目之中似有倦色。安白眼观鼻鼻观心地呆坐着,他知道郎君已十分不耐,不想凑过去惹他不快。
马车蓦地停了下来。
大抵是前面出了事,车夫将马车驱到了一边。很快有仆从小跑着赶了过来,说是三郎君忽而腹痛不止,吐了一地的秽物。
江愁予当即下了马车,过去查看情况。
呕物的酸臭味,即便是车内熏了香也无法掩盖。江羡之双颊通红地半歪在软枕上,双目混沌地半睁,气息吐纳已近乎紊乱。
一片混乱中,崔密有条不紊地命令仆从各司其职。等江愁予走到他面前了,过去行了个礼,道:“郎君得快些赶去救医,可否请四郎君让出马车?我已嘱了仆役,过会儿会有人来接四郎的。”
江愁予道了声好,眼睛看向江晚宁。
江晚宁半跪在江羡之的旁边,不顾酸腐的呕物,仔细地擦拭着他脏污的下巴、衣领。她似乎看到了江愁予的视线,抬起了红通通的眼睛。
“要不四哥哥先去那家古玩店罢。我听崔密说三哥哥只是普通的腹痛,去找大夫开一方药便好了。等看过了郎中,我们就来和四哥哥汇合。”
江愁予看着她,忽然觉得没意思透了。
那只夜莺一样,她也一样。
第8章
高高悬挂的朗月下,不紧不慢地驾来国公府的香樟马车。车夫摘下了脑门上的毡帽,露出一张满腹牢骚的脸。他一路悠悠地走进了茶铺,向店家讨水喝。
店家问他这么晚了出来做什么。
“还不是府里新来了个病怏怏的主子。大概是个讨人嫌的,巴着我家三郎出来玩儿。不过三郎君和姑娘把他抛在了半道,遣我出来接。”车夫林三摇头晃脑地,“若非是这个晦气东西,我这时候早就吃酒去了,哪能在你这儿喝茶。”
林三天生就是个泼皮无赖,嘴里说着别的东西也能莫名其妙地踩一脚店家的茶。店家被他说的恼火,扭过身不打算理他了,谁知道他竟唉唉地叫唤起来。
“落毛的凤凰不如鸡呀,你说是不是!”林三朝着茶铺的角落看了一眼,阴阳怪气地大叫道,“既不受宠又何必端着清高样子,落在旁人眼里还惹出一番笑话!”
店家摸着林三的视线过去,不免一怔。
那位公子从夕阳落山时就坐在那儿了。年轻矜贵的公子走到哪里都是众人的焦点,店家每一回给客人送茶时,都能瞧见过路的小娘子遮着帕子,扭扭捏捏地瞧他。
店家问道:“他就是国公府的四公子?”
“你当他是什么贵人儿。不过是块不受人待见的土坷垃。”林三重重搁下了手边的茶盏,走到那一桌前,怪声道,“四公子,咱们走罢。”
下午过来的小厮和他说了四公子的模样和装束便匆匆忙忙地离开了。林三本就以为他不受人待见,如今见他孤零零坐在桌前,愈发笃定了心里头的猜想。
“现在都这么晚了,四郎君不会还想着往古玩铺子里去吧?”林三的喉咙里发出了长长的嗤声。
大晋的夜市其实格外繁华。络绎不绝的人群中充斥着卖家吆喝菱藕、水栗的声音,千家灯火幢幢摇曳,将天幕烧着红色。
“三郎带你去的可不是一般地方,即便是那些个玩器上的泥点子,也有富贵公子大把大把地掷钱。”林三抱臂环胸,上下打量一眼他的衣着,“人总是要认清自己的,四郎你说是吧?”
林三撑着桌,两条胳膊被街巷的灯光拉得纤长。他微微一动,两条影子顺势落在了郎君的唇边,像野兽两颗粗硕的獠牙。
林三看了他一眼,不知怎得心中腾起一股慌张。然而郎君的神情这样柔软,又是这样子病态的一副躯干,不应当让人觉得怕的。
林三想着屋子里的酒,胆子也大了起来。他挺挺脊背,努力使自己在这个坐着的郎君面前显得高大些:“四郎做事情前,总是要掂掂自己的份量罢?”
郎君自怜般地轻轻一叹。起身进了马车。
林三撇撇嘴跟上,忽而看见他身后的小厮回头看了眼自己,眼神之中闪过一丝对他的悲悯和同情。
他一愣,只当自己是看错了。
——
林三驱马进了小巷子。他对自己屋里的那坛酒想得心切,生怕哪个不长眼的溜进了他的屋子偷喝,便想着抄条进路快些把人送回去。
巷子崎岖不平,笨重的车轱辘碾过东一块西一块的碎石,会将马车高高抛起又重重地跌落。林三侧耳谛听了一会儿,听到车厢里没有一丝抱怨后,唇边不禁牵起一丝得意的笑。
到底是个胆小怕事的。
巷子驶入深处,周围的人流渐渐散开。黢黑小巷如同巨兽张开的血盆大口,甚至惹得驱走的马儿嘶嘶惊叫。林三这时候就很想找人说说话。他力不从心地牵着缰绳,拧过头道:“这样黑……”
车厢寂静着,如一口巨大的棺椁。林三惶惶地注视着车厢上匍匐的一团黑影,在双目触碰到一口银色大刀时,猝然睁大!
“砰”得一声,林三的身子闷闷地被人甩到地上。隐匿的角落里慢慢地走出几个黑影,伸脚碾住他的咽喉,咔嚓一声拉开了他的下巴。
为首的黑衣人走到了车边,隔着帘子低声询问:“此人以下犯上。郎君打算怎么处置?”
月色透过云层的罅隙,将这条不见人影的深巷照的雪亮。年轻郎君挑开帘子,默不作声地欣赏着林三在一群黑衣人的手中不断地呜呜哀嚎。
良久他开了口:“让他过来。”
林三双腿灌铅似的沉重,还是其中的一个黑衣人亲手将他提到了江愁予的面前。林三这才恍若初梦地抓住了江愁予的靴,下巴因为脱臼而发不出声音,只能呜呜地磕头求饶。
江愁予颇为不忍地蹙眉。他是个心地柔软的郎君,熟识他的人都赞得他一声人如玉、世无双。然而林三的那句话,那句“姑娘把他抛在了半道”如脓疮,到底还是将他染得溃烂。
——
江晚宁一连五日都偷偷地往瑕玉轩跑。
她那日送三哥哥去看了大夫,正如崔密所说,三哥哥平日里嗜好纵酒便练就了一副铜肠铁胃,一方药下去他又变得活蹦乱跳了。等二人到了古玩铺子,方从掌柜那里得知傍晚没有郎君去过他那里。
三哥哥这才着令崔密四方打听,得知了车夫在茶铺羞辱四哥哥的一番话,且他为了早些回家去还把四哥哥抛在了半道。三哥哥有心将马车惩治一番,却得知他在巷里遭了劫匪,被人发现时身子已经凉透了。
“安白你和我实话实说,四哥哥是不是生我气才不愿意见我?”江晚宁垂头丧气地,“我知道我对不起他……可那时候三哥哥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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