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未名扑倒在文惠帝脚边,膝下正好有个水洼,这一跪,激起了不小的水花。他脸上手上都有新鲜血迹还未擦干净,依稀留着方才激战的疲倦,只是一双眼睛亮得惊人,激动不已。
文惠帝眉头一皱,踢了他一脚,力道不大:“谁?”
“裴公子没死,方才替陛下挡了剑的裴公子,他没死!”
文惠帝一阵恍神,握紧的拳头又张开,内心挣扎许久,才缓缓道:“朕去看看他。”
“回陛下,臣已经让人裴公子抬下来了,还是请张太医尽快前来救治吧,裴公子面如金纸,看来只剩下一口气了!”
“宣张珍,尽全力救治裴稹,否则就给他陪葬吧。”文惠帝说得轻描淡写,脚步却有些乱了,转身往行宫的方向走,又骂了张未名一句:“你这吃里扒外的狗东西,谁让你去找裴稹的?让朕穿着一身湿衣服等你,真是好大的脸面!”
张未名躬着身行了一礼,连忙跟上文惠帝的步伐,笑眯眯地说:“臣这条命是陛下给的,有如今的地位和殊荣也拜陛下所赐,当然要急陛下之所急。裴公子长得像陛下年轻时,臣每次看到他,都不禁想起从前的戎马生涯,心里自然多了几分关怀。裴公子又是为了救陛下而受伤,若当时是臣在陛下面前,现在躺在那里的肯定是臣了,裴公子为陛下挡了灾,为臣挡了灾,总不能让他曝尸荒野,自然该由臣亲自收殓,这才发现他还有一口气在,真是陛下保佑,裴公子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你倒是会说。”文惠帝哼了一声,不置可否。
“臣老病残身,就剩下一张嘴了,这可是臣安身立命的本事,陛下可不要笑话臣。”
“你那个义女,不是很有本事吗?听说立志做我大端的第一位女将军,在韦德正军中也打出了些名气,改日让她上京来,朕倒要亲自看看,她想当大端第一位女将军,可有真本事傍身。”
“她也是小打小闹,不成体统,若是陛下真遂了她的愿,恐怕日后臣都管束不了她了,自己一个人跑了三年,一点信都不肯给我,也是前些日子灭了夏虞一支百人小队,才露了马脚,让韦将军看出来,给臣报了平安,要不然,臣还真以为她死在外头了。”
文惠帝心情不错,倒也能跟他开两句玩笑:“你这做义父的,怎么如此编排自己的女儿?十四岁就一人从军,不靠任何人,短短三年就灭了夏虞一支百人小队,莫说是女子,就算是普通武将家的儿郎,也做不到。”
“陛下疼爱公主,自然看别人的女儿就跟看公主殿下一般,臣这个女儿,可是让臣操碎了心,不像安阳公主那般讨人喜欢,天天舞刀弄棒,小时候还逮着臣打呢!”张未名虽然嘴上嫌弃,眼里却光彩熠熠,看得出来,他很为这个女儿骄傲。
第37章 事出有因
一天之内, 文惠帝祭天遇刺的消息就传遍了京都内外,王萱端坐家中, 心里惴惴不安,楼书和卢嬷嬷陪着她,都在劝她不要着急。
王莼回了国子监, 他近来请了不少假,早被先生勒令今年绝对不许请假了,王朗和王恪安危未知,纵是王萱老成稳重, 也忍不住捏了一把汗。
门人进来传讯:“回女郎, 丞相大人和尚书大人一切安好,正随着陛下的仪仗回京,晚间就能到。”
“那陛下和娘娘呢?”
“都没事, 娘娘受了惊, 陛下则据说是差点被刺, 有一个九品的青衣小官替陛下挡住了刺来的剑,其余大臣皆无大的伤亡。”
“行刺的是何人?”
“听说可能是潜藏民间的前朝余孽,崔将军执掌京兆戍卫营时日尚短,一时忽略了东山另一面的崖壁,据说刺客都是从谷底爬上来的。”
王萱低头沉思半晌, 柔声道:“陛下和娘娘无事就好, 卷碧,吩咐厨房准备些安神和驱寒的汤药。”
卷碧领命去了,楼书道:“好在有惊无险。只是, 前朝余孽如此猖獗,恐怕这京都之中也不安全。”
“不知为何,我心内总有不安,此事有些蹊跷,待阿翁和阿耶回来,再问问他们吧。”
日暮西沉,华灯初上,丞相府灯火通明,王萱坐在易安堂中,身上披着鹤羽大氅,长尾迤逦,她面容沉静,手指无意识地卷弄着袖角,听到前院传来的人语声,终于松了一口气,起身迎上去。
王朗的衣角沾了不少泥土,身上的衣服也未干透,看上去很是疲惫。王恪扶着他进门来,看见王萱,便给她使了个眼色。
王萱会意,将早就准备好的安神汤奉给王朗,轻声道:“阿翁和阿耶今日受惊了,皎皎让厨房准备了安神汤,阿翁趁热喝了,早些歇息。”
“让皎皎担惊受怕了,阿翁没事,不用为我担心,更深露重,你也早些回房去睡。”王朗抚着眉心,声音也有些低沉,安慰过王萱,又对王恪说:“慎之,今日的变故,也该让皎皎知晓,你同她仔细讲一讲。”
“是。”王恪和王萱应了,携手出了门。
长长的回廊幽深而寂静,三三两两的灯火照亮了方寸土地,竹影婆娑,又开始下起了细雨。
“今日陛下遇刺,对外虽称是前朝余孽作乱,但此次祭天乃陛下临时起意,前后不过一旬,就连礼部安排,也是借调了不少人手才完成的,如此精密详细的计划,五十六名武功高强的刺客,在戒备森严的天坛进行刺杀,打得京兆戍卫营措手不及,几无还手之力,我看其中必有蹊跷。近来怪事频发,京中风云涌动,恐怕将不太平,所以,你阿翁想趁着赈灾之事,把你送回琅琊三房,正好你叔祖母十分想念你,有阿苹和阿荔做伴,想来日子也不会太枯燥。”
王萱听到他这么说,忽然转身回望王恪,他衣襟不整,一路走过来,身后留下了点点水迹,想来是衣衫湿透,但那官服颜色本来就深,王萱才未注意到。
“阿耶,我不走,我要留在家里。”
王恪叹了口气,伸手想要摸摸她的脑袋,却想起来不妥,只能半空中收了手,反手收到身后,背手而行:“皎皎,四方流言渐起,郡县来报,都道这些日子气象有异,鸟兽奔逃,谶语所言,恐怕不虚,但不论谶语是否应验,你都是众人攻讦的靶子,若宫宴对赌一事传到有心人耳中,恐怕要抓住这一点大做文章。琅琊即将受灾,而咱们琅琊王氏本就遁世而居,肯定会受到很大的影响。不论如何,这一次你阿翁和我都不可能再独善其身,置族人生死于不顾,到时候要在京中与人缠斗,难免会令你难堪。”
王萱身形微动,王恪说得没错,五月初五,灾祸若是没有发生,那她就要依照赌约进宫,若是发生了,那她就成了千夫所指的灾星,纵然大家都明白,并非她一个弱女子就能带来如此天灾,但陛下是不可能有“过错”的,到时候她也只能忍气吞声,将这黑锅背下。
“阿耶,若是皎皎让你们为难了——”王萱的声音有些哀切,停步不肯再走,站在原地望着王恪的后背。
“皎皎,你是王氏女儿。”王恪没有回头看她,只厉声打断她的话,“当时情势,没有人会比你做得更得体,阿耶一定会会保护好你,让你一生平安喜乐。好了,你也等得累了,回房去睡吧,不要多思多虑。待明日,阿稚会上门来,带你去大报恩寺上香祈福,你也可以与你母亲倾诉一二,不要把事情憋闷在心中,免得与你母亲一样……”
王恪这句话没有说完,王萱却懂得他的意思,卢氏当年就是郁结于心,无法排解,才在怀孕的时候伤了身子,最后没能熬过生产的鬼门关。
两人默然而立,相顾无言,却有万千情绪在夜风中涌动。王恪忽然想起为文惠帝挡剑受伤的裴稹,悄悄觑了一眼失魂落魄的王萱,便把剩下的话都憋在了心里。
“回去吧。”
王萱含泪点了点头,自己一个人回清芳院去了,卢嬷嬷见她神思恍惚,也是欲言又止。
卷碧关了窗,有些迟疑,半晌才问:“度厄哪里去了?怎么还没回来?”
倚翠抱着一束蕙兰从门外进来,道:“方才我看到度厄在廊下徘徊,好像飞出去了。”
“大约是下了雨,在屋子里待得烦闷了吧。”
王萱听见两人对话,那种敏锐的不安感又冒出了头,好像还有什么未尽的事正在等着她去做一般。
直到第二天元稚来接她,王萱才明白那种不安来自何处。
“听阿耶说,昨日情势可凶险了,好多个黑衣人突然冒出来,打了戍卫队一个措手不及,连阿耶都抢了刺客的剑帮忙杀敌!眼见着那刺客持剑向陛下杀去,所有人都忙不迭地跑过去阻拦,还是没能拦住……啊!那个裴稹看起来斯文瘦弱,没想到还有些胆量,竟然挺身而出,为陛下挡了一剑,啧啧……”
元稚叽叽喳喳地把昨日发生的事都说了,王萱听到最后几句,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你说裴稹替陛下挡剑?他这种人——”王萱顿觉失言,裴稹与她并不算十分熟稔,他会不会在千钧一发之际,舍生取义,王萱其实并不知道,只是觉得裴稹那样的人,应该把自己的性命看得更重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