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摆驾丽景轩。”玄烨一记转身,大步迈向殿外,梁九公不知玄烨是何情绪,唯有小心伺候着。
穆敏蹲着身子在丽景轩的小院里栽种柳枝,玄烨自她身后饶过,坐在旁边的躺椅上:“咳,起来。”
“黄……皇上!”穆敏战战兢兢地走至玄烨身前,不伦不类的行礼引得玄烨不禁捧腹大笑,笑过之后玄烨立即肃了肃脸,说:“朕问你,你姐姐章佳若馨身在何处?”
穆敏擅自在近旁的绣墩上坐下来,说道:“我,哦不,臣妾不知。”
“你岂会不知,朕要你老老实实地回答朕,她来京城可是为了纳兰容若?”
“不是,是纳兰性德。”穆敏极严肃道。
玄烨一口茶忍不住喷出来,边咳边笑:“咳咳,行,那就纳兰性德。朕再问你,她找纳兰性德所为何事?”
穆敏一派天真,口中道:“姐姐和他自小就有约定……算了,反正说了皇上也不会明白的。臣妾求皇上废了那道圣旨吧,另外写一道圣旨将姐姐配给那位纳兰性德吧,姐姐不喜欢裕王爷,姐姐喜欢的是……”
“住口!”玄烨疾言厉色道,“你记住了,你今天所说的一字一句都不可以对任何人提起,否则朕决不轻饶。”
穆敏吓得噤若寒蝉,从前的黄宣公子同眼前这位康熙帝判若两人,穆敏又气又恼,扭身走到一边侍弄地上的柳枝。玄烨直直地看着在风中摇摆的弱柳,脑中无意间想闪过一首诗:“风慢日迟迟,拖烟拂水时。惹将千万恨,系在短长枝。骨软张郎瘦,腰轻楚女饥。故园归未得,多少断肠思。”(注解:该句出自唐朝崔橹的《柳》。)
玄烨在院子里闷闷地踱步,等穆敏反应过来的时候,玄烨已然离开。
容若坐在灯烛下,眼神忧郁而空洞,那支箫抵在唇间,冰冷无比。当他吹响《长相思》的那一刻,却发现已然没有了从前那支箫吹出的曲子来得真切。容若转了曲子,一首《长相忆》到如今真正变成了“长相忆”。长相思,悼亡妻;长相忆,赠故人。只是,故人俨然成了“他”人,相思相忆转成空。
容若批了件马褂子,带着箫在后院信步,不知不觉竟出了后院。后院河边的柳树下立着一名男子,手执一管短箫,此人仿若与天地融合。容若拍上他的肩:“贞观兄好悠闲,放着铺子不管,来这里观景。”
“这里哪有什么好景致,我是特地来找容若兄的。”
容若疑惑道:“不知贞观兄所为何事。”
“呵呵,顾某特来道喜,恭喜容若兄寻得故人。”
容若一派茫然,问道:“贞观兄从何得知?”
“难道容若兄没看出来手中的箫出自顾某之手吗?当日一位姑娘拿着两截短箫要顾某打一支一模一样的箫,我一看便知那是容若兄的箫,我故意问那姑娘可要在新打制的箫上刻上“宇悠”二字,她反对之时我便知她就是容若兄所寻之人。”
“不是。”容若长叹道,“从前是,可从今天起不再是。”
“莫非那位姑娘变心了?”
容若笑道:“贞观兄,从今日起再没有我纳兰容若要找寻的故人。再过不久,她将成为裕亲王的侧福晋了。”容若举起箫,他对自己说,这是他最后一次吹《长相忆》,不是相忆,而是对若馨的一种祝福,对福全的一种成全。
河边的柳枝随风摇摆,杨柳依依,千丝万缕,却始终拧不住一份愁绪,一份寂寞。
“既然出来了,不如去我的铺子坐坐吧。”顾贞观推开他的箫说道。
容若伸了伸手:“贞观兄请。”
容若同顾贞观走在集市上,偶尔会提及若馨的事,容若只是一语带过,并不想有所触及。
“姑娘真是好心人哪,谢谢姑娘了。”
“老人家走好。”
无意一瞥,意外发现身侧的医馆内立着一抹再熟悉不过的身影。容若抬起脚,却又缩了回来。若馨站在铺子门口定定地望着他,含着期待,含着恳求。容若上前抱了抱拳:“原来若馨姑娘在这儿开了家医馆。”
“是裕王爷开的医馆,我不过是替他掌管而已。”若馨此话有心激他,没成想容若却反笑道:“忘了恭喜若馨姑娘了,劳烦若馨姑娘转告王爷,等他迎娶姑娘之时记得给我捎一枚喜帖,顺便替我恭喜他。”
“你阿玛是皇上身前的大官,你可以去向皇上争取的,我要嫁的人是你,不是他。如果你真真尽力了,那我章若馨甘愿认命。”若馨噙着泪水说道。
容若凄笑道:“若馨姑娘莫要开玩笑。”
“什么时候你才能将‘姑娘’二字去了?”
“呵,是,容若该称姑娘为‘馨福晋’了。”容若抛下一句“玩笑话”,狠心离去。这句玩笑话深深刺痛了若馨的心,她扯着嗓子喊道:“我会等的,我会一直等下去的。”
容若身子一颤,想要回头,却还是痛下决心一直往前。顾贞观拿箫戳了戳他的手臂,说道:“容若兄何苦委屈那位姑娘呢,这不像是你的做派。”
“我委屈的是自己,不是她。”容若说着便加快了步子,“贞越纠缠只会伤得她越深,有一句话叫做‘长痛不如短痛’,希望能够如此吧。”
第十二章 樽前痛饮
容若进了顾贞观的箫铺,随意拿起一支玉箫在手里把玩,笑道:“贞观兄的手艺真是无可挑剔,这箫堪当绝世无双了。”
“其实那位姑娘说得对,你向皇上去争取,皇上未必不会同意。既然你永远不可能放下她,何不就此搏一搏呢。”顾贞观娓娓劝说道。
容若扯了扯嘴角,说道:“贞观兄什么时候也为我打一支玉箫,这手里的箫是时候也该换换了。”
顾贞观扯过容若手里的玉箫,肃然道:“如果容若兄打算委屈自己,那顾某劝你趁早打消了念头。曾几何时我问过容若兄,为何拟字‘容若’,你说过‘容’亦‘怀’也,现在想来,这‘若’字必是出自那位若馨姑娘之名吧。”
容若满怀怅然,却强自平定,淡笑道:“都是过去的事了,是不是都不重要了。”
“可我相信那位若馨姑娘一定不会就此放弃,容若兄若是为她着想,就不该这样弃她不顾了。”
“我并非弃她不顾,只是为了履行对裕王爷的承诺。”
顾贞观半嘲道:“莫非大清一等一的才子需要牺牲一位姑娘的感情才能履行对他人的承诺,真是可笑。若真是这样,我顾某人替你感到不齿,这样做对那若馨姑娘公平吗?”
容若低头不语,暗暗思忖着顾贞观的话,眼前晃动的是若馨亦痴亦怨的眼神。“我会等的,我会一直等下去的。”如果所做的成全换来的只是她对自己的怨,那还有什么意义。容若蹭地站起身子,抱拳道:“多谢贞观兄!”
顾贞观笑着拱了拱手:“去吧,不试岂知。”
酷日下,容若咬着牙跪在乾清宫外,两鬓的汗水不住地滑落,越艰难,容若则越发挺直身子。青砖如被火烤过一般奇烫无比,李德全劝了一次又一次:“纳兰公子还是回去吧,万岁爷这会儿正在歇息。万岁爷下了旨,那就是没法再改变了。”
膝下的软垫子加了一个又一个,李德全将手里的软垫子放在容若膝下,说道,“纳兰公子可得注意自个儿的身子,这大热天的得了暑可不好办。”
容若带着坚硬的语气说道:“请李公公转告皇上,若是他不愿改变主意,那容若便长跪不起。”
“纳兰公子何苦呢。”李德全叹了叹便转会乾清宫正殿回话了。
乾清宫正殿内还跪着一人,两行粉泪随着面颊落下,哭诉道:“姐姐自小就倾心于纳兰公子,求皇上将姐姐指给纳兰公子吧。”
“胡闹,朕再说一遍,回丽景轩去!”玄烨喝道。
穆敏抽泣着从帕子了掏出一枚玉佩,抬起脸说道:“皇上,您从前说过我将来可以用它来换取一个心愿,那臣妾今天就那它来向皇上求一心愿,臣妾只求姐姐和纳兰公子能够长相厮守。”
玄烨灼灼的目光望向她:“朕确实说过,这玉佩不仅可以换取心愿,倘若它日你犯了大忌,你还可拿它换取一次免罪,你当真愿意拿它来交换你姐姐的幸福?”
穆敏斩钉截铁道:”臣妾愿意,绝不后悔!”
“你可曾知道皇室的颜面丢不起?”
“臣妾知道,臣妾更知道‘君无戏言’,但是皇上可知姐姐与纳兰公子间的情深。”穆敏俯身磕头道,“求皇上许臣妾一个心愿。”
玄烨定定地望了她许久,随后软了语气,摆手道:“你回丽景轩吧,朕自有主张。”又对李德全道,“告诉纳兰容若,他若想遂愿,那就乖乖地留在府里,哪儿都不要去。”
穆敏展颜一笑:“臣妾谢皇上,臣妾替姐姐和纳兰公子谢皇上。”
玄烨忍不住笑道:“行了,回去吧。这玉佩你留着,将来不怕没处用。”
“是。”穆敏收起玉佩,顾不得抹去脸上的泪水,匆匆一福身,便欣然出了大殿。容若见着她半喜半悲的样子不禁迷惑。
李德全上前搀起容若,将玄烨吩咐的话传了一遍,容若向殿内的人感激地鞠了鞠身,这才硬撑着身子离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