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迢跟着丫头遐暨至一座浅池,石造九曲桥那头是一间水榭,风送荷香,蝉碎浓阴,细细的喧闹中拥出一种别致的寂静。
她是个仔细人,装得个好模样,真没见过市面似的,一副被这富贵居所迷乱眼的神色。四下里探着目光,左边瞧了瞧右边,简直忙花了眼!
那丫头请她进了水榭,椅上请座,招呼了茶果,说话带着些京城口音,“姑娘不要拘束,这里稍坐会,我们爷换了衣裳就来。”
话音甫落,门口光影一晃,是董墨进来。这一会的功夫,他又换了身湘色蝉翼纱圆领袍,底下依旧是层白里子,打着银蝠团的圆补子。
梦迢看出来了,这人好干净,心里恐怕也容不下沙子。她起身的动作缓得添几分弱柳之质,软腰软臂,刻意营造出惹人怜悯的态势。又在这种弱质里不肯顺从,干站着迎他进来,并不福身见礼。
董墨背着光踏进来,又迎着光落到榻上,对她的无礼似乎不见怪,目光带着一种和蔼笑意,又暗含着拒人千里的冷意。
他将袖口随意地朝下头椅上请了请,“小姐请吃茶。原本非亲非故,又是男女有别,不该请小姐进家中来。只是有几句话想问一问小姐,不得不唐突。倘或有损小姐名声,万望宽恕。”
先前那遭“邂逅”太慌乱,梦迢没来得及看清他的五官,只记得他一双沉在湖心的宝石一样的眼睛。
今番细瞧,才发现他的眉宇嘴唇都有种薄薄的凉意,像被围困在山谷里的秋风,回旋、回旋,低低地呜咽着,吹不出去。
总之,他长得漂亮,梦迢见过太多男人,据她认为,男人本性里都有些相似,因此她更留意他们面目与气度上的不同。气度上,他比同龄男人的张扬轻浮,又多了“月挂霜林寒欲坠”的沉敛。
梦迢喜欢长得好看的男人,这一点倒跟她娘是一脉相承。她娘自己钟爱美男子,反倒常耳提命面地教训她:“色字当头一把刀,你可不要再吃我那些傻亏!”
她业已上了孟玉一次“当”,吃一堑不免时时提着心,于是忙把一点色心抑住,拿出含怨的乔态来应对,“老爷有哪样话只管问就是了,犯不着对我们这些的平民丫头假惺惺讲客气。”
四面呼嗤呼嗤地漏着风,她站在猩红的花毯上,蓦地像万艳群芳里将败的一朵,有些别致的冷清摧颓。
董墨默了默,一手握着茶盅,一手将膝盖弹了弹,嘲弄地笑了声,“不知是不是我多心,萍水相逢,仿佛董某已经欠了小姐一笔债似的,小姐说话像有些夹枪带棍的不客气。小姐用过午饭了不曾?”
梦迢不搭腔,把腮空蠕了两下,半低着脸。董墨朝门下那丫头递了个眼色,那丫头福身出去,他便抻直了腰,“小姐芳名?”
“张银莲。”
“鄙名一个墨,字章平。随小姐称呼。”
梦迢要装出怨恨他的样子,可受他如此礼待,再装,反倒很有些刁民难缠的架势,难免招人厌烦。
她不好再埋怨什么,只剔他一眼,复把脸低下去,“董老爷真是客气。”
董墨伸出舌尖把下唇抿一抿,饧着眼笑,“我听出来了,你此刻再说这句话,并没有讽刺我的意思。”
梦迢不由一笑,余光瞥见他惺忪的眼皮掩着一缕瞧好戏似的、不冷不淡的目光。
她倏然有丝心虚,忙敛了神态把脸别向门外那九曲桥。小桥曲曲折折,白石头被太阳照得晃人眼睛。她看得眼花了,又不好拉下脸转回来,只好背着人把眉眼挤了挤。
幸而董墨在背后招呼,“小姐请坐,兀突突站在我跟前,像是朝我要债一般,慌得我不知要还小姐些什么才好。”
梦迢又遭他讽一句,心里暗骂他八百句!趁势转回来,扶着椅子坐,“你并不欠我哪样东西,犯不着还。”
“噢……原来我并不欠小姐的。”董墨哼笑了两声,目光高高地射下来,隐隐戏谑,“那小姐怎的瞧我那眼神,像是瞧个百年冤债?就为了你撞了我的车,想叫我搭救搭救你,我没理会?”
绕来绕去,果然是为了撇清他自家的干系,满足他心里的好奇。
梦迢也无非是要借故引他来搭话,如今既然说上话了,她自然也就顺着梯子往下爬。
于是娇面稍垂,叹了声,“是我那日急得有些昏了头,您认也不认得我,凭什么管那档子闲事?怎么都怨不到您头上去,您别放在心上才好。”
这不讲理的人忽然识礼起来,反叫董墨有些措手不及。他转转手上的白釉盅,缓缓搁下去,“那是些什么人,是为什么事为难小姐?倘或里头有什么冤屈,小姐说明,我或许能为小姐做个主。”
他并非真心,只是一种调侃式的客套。可梦迢得装傻,先是缄默须臾,旋即泄出缕苦涩的笑意,怨他改作凄凄楚楚的自怨:
“并没有哪样冤屈,欠人家的钱,就是到了阎罗殿,阎王爷也得判个该还的。只是父母过世,举目无亲,我与妹子靠替人家做针线帮补些散碎过日子,哪里还有闲钱还?还不上,人家自然就要人来抵。”
闻言,董墨心里又提起疑来,这女人是诈人钱财的?他倒不缺钱,只是极其不喜欢受骗。
他刻意不去搭这个腔,梦迢只得也沉默着,两个一时无话。
作者有话说:
梦迢:化名“张银莲”。
但是张银莲,不一定是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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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前春恨(四)
恰值丫头领着人进来摆饭,两个葵形的三层食盒,摆在风窗底下的一张髹红圆案上,足足六样菜蔬,又配着一样鹅油果馅煎饼。
梦迢出门时刚用罢午饭,哪里还吃得下?兀的一见那些鱼肉,堵得心里有些反胃,偏要做出一副饿老鬼的眼色,咽了咽了轻喉,起来福身,“多谢董老爷怜惜赐饭。”
“不必如此称呼,家中还有长辈,当不起‘老爷’,只叫我的字吧。”董墨也拔座起来,朝案上抬抬下颌,“小姐请用,董某先失陪。吃过了,我使人备轿送小姐归家。”
梦迢目送他几步,跟随丫头款步到案上坐。端起碗来拣了个饼,慢条条咬一口在嘴里,只觉胃里顶着,实在食难下咽。
正是此刻,这天煞的董墨倏地由廊下转回来,在背后凉悠悠地冒了声,“对了,小姐方才讲,那些人要拿小姐去抵债,不知是怎么个抵法?”
陡地将梦迢狠噎了一口,接连几声咳嗽,牙关里蹦出些饼渣滓,喷了一席。
她虽无家世,可自幼受她娘的教导,还从未这般出过洋相!又遭那饼渣子呛到气管里,瘪得她心肝脾肺样样不自在,心里真是有些恨起来!
便拍下箸儿,搦转腰去冷眼瞪他,言语里都是刺,“还能怎么个抵法?自然是以身相抵囖!章平瞧我这通身,除了一副身子,还有哪样值钱?只看你住的这园子,又是这副穿戴,就是那富贵人家的公子,哪里晓得我们平民丫头的苦?”
说话间,那眼眶泛了红,一股天然英气被泪花雾浸湿了,清丽的美态浮在破罐破摔的蛮横里。
董墨此刻才真的觉得她长得很美。先前只是眼睛认同,眼下,仿佛是她的灵魂往他心里撞了撞,振得他的心也认可了她的美貌。
至于她那些充满苦楚的话,不论真假,到底有些触动了他。他稍稍垂了垂眼皮,略有不自在,“对不住,是我多嘴,请别往心上去。”
梦迢惊得泪花没来得及落下,便如四野风紧,将杏花吹尽。她心里有些生气,一屁股转回去,重又提起箸儿,这回倒有些吃得下了。
董墨在背后审视她须臾,也照旧回屋里看书。说是看书,那书却孤零零地摊在案上,只有风来翻动它,簌簌地左右为难着,迟迟翻不到下一页。
那些横竖撇捺像刀枪剑戟乱架着,董墨盯着盯着,越看越认不得那些字。它们幻化成了梦迢那不太柔不太媚的五官。
她与他娘的长相是一类的,唇不够丰腴,眼不够水灵,有些空洞的冷清。算命的说这样的女人天性薄情寡义,放浪形骸,深宅重门围不住她们。
果然,他娘可不就跟男人私奔了?撇下稚子病夫,大概是爱困她不住。他自幼吃了女人的大亏,不得不防备着,警惕着。
门上倏进来个小厮,到案前打了个拱,“爷,柳大人来访您,正在书斋等候呢。”
董墨陡地惊回神,换了副漠然脸色回想,渐渐露出些年轻人的明快意气,“柳朝如?”
“正是这位柳大人!”
早年董墨因屡受世家子弟的奚落,没甚朋友,结交了同科的一位贫寒进士柳朝如,二人一见如故,难得知己。
正是要好的时候,谁知柳朝如一年前忽然打北京翰林院调任济南充了县令,两人因此在阔别两地,从此知交零落。
天道机缘,如今故交重逢,董墨少不得高兴,一对黑漆漆的眼珠子难得亮了亮,当即整拂衣袍赶往书斋。
书斋内立着轮风骨屹然的背影,正剪着手仰头望墙上的一贴草书,听见脚步声,转来便是一张平叔之面,笑盈盈地,“我听这脚步声就猜着是章平兄。兄脚步低锵,律节从容,不像是位二十出头的年轻人走的步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