斜春折着袍子笑,“我们爷在山东布政司当差,这位秦大人在济南任布政使。”
怕梦迢不懂,她细解道:\"就是布政司衙门的长官,管着山东大小事务。虽是我们爷的上司,只不过我们爷在京里头还担着别的差使,因此上司也待他客气。这不,请帖一下,秦大人就到了。”
“噢……!”梦迢乔作惊喜,“你瞧,章平果然是大官!哎唷唷,我还叫他的字,简直太没大没小了些!”
“不妨事,爷许你叫,你只管叫。”
原来是董墨邀的秦循。可董墨与官场中人,一向是无公事不往来。梦迢敏锐察觉,必定是董墨耳朵里吹进了什么风,这风,八成与孟玉相干!
果不其然,董墨正是为这一桩事请的秦循。轩内正吃茶,起头寒暄了两句,议了些没要紧的公务,落后便将茶碗盖“嗤嗤”地刮着,剔眼暗窥秦循。
隔了须臾,董墨刻意笑出些年轻气盛的意态,“按说下官初来乍到,不该急于争功。可下官是个闲不住的人,今年秋税之事,下官斗胆请命监办,还请大人许了下官。”
秦循幽深的目光被一层又一层的皱纹折损,浮着和蔼的态度,“你在京里办事如何得力,我是晓得的。可那毕竟是在京里,与地方上又不一样。这地方上,鱼龙混杂,难缠得很。况且你刚来,哪里好劳累你?”
这后生下放济南,只为在此地立业,回京升官,这事情秦循猜着了。原该看他祖父的面上,给他个为朝廷立功的机会。可若真在这个节骨眼查出什么要紧事,他秦循告老的奏疏,必定要被皇上驳回。
许他查,但不能在这节骨眼上查出什么官司来。按秦循的打算,先拖一年,等他告老归乡,济南由得董墨折腾去。
因此今年监管税收的事情,仍旧交给了另一位参政。这会董墨主动请缨,秦循避不过,便又道:“我看这样,还是贾大人主办,你协管,先熟悉熟悉山东各府各州各县的官员与事宜,明年再叫你与贾大人一道主办,你看可行?”
董墨搁下茶碗,遗憾地叹了一声,“大人说得也是,是下官心太急,望大人海涵。”
那秦循拈着一把掺银的胡须起身,驮着背往这头行来,拍拍他的肩,“年轻人嘛,难免的。可我有句话,你不要怪我倚老卖老。为民也好,为己也罢,太急于求成,都不是好事。”
劝人莫急,不过是为他讨个脱身之机。董墨心有不屑,面上谦逊颔首,“大人说得是,下官谨记。”
这厢送了秦循出去,又在轩内侯着柳朝如进来。柳朝如一进门,便笑着调侃,“我猜秦大人没许你的请,仍旧叫贾大人监办税收之事?”
“你猜得十分准。”董墨满不在乎地笑笑,挪到榻上吩咐小厮换了茶果,“我也料到了。这是个老滑头,生怕我查出什么,带累他不能安稳归乡。”
“那你还碰这个冷壁?”
董墨一手撑在膝上,另一手随意摆了摆,“碰还是要碰一场的,起码这一碰,就晓得这秦循确与济南税收亏空之事不大相干,不过明哲保身,渎职失察罢了。”
柳朝如稍垂眼皮,射来笑眼,“我上回我就如是讲,你还是不放心。是不信他,还是不信我?”
问得董墨哑口一瞬,眼色惭愧,“自然信你,只是秦循老奸巨猾,我多提着神,总是好的。”
“应当如此才是。我不过是玩笑话,你不要当真。”
两个略过此节,谈谈讲讲,说眼下各州县秋收的事情。屋里斜春打发来传话的小丫头在外头侯了半天,仍不见散,便使小厮进去传话。
那小厮进去,到董墨跟前,也没避讳,“后头张大姑娘来了,给爷送衣裳,在屋里等了好一阵。”
柳朝如听见,问是谁。董墨散散淡淡地笑道:“就是上回我说的那女骗子。”
他那态度,倒引起柳朝如自家的事情来,“你去吧,我也辞了。今日来,是为托你一桩事情。上回孟大人与我说下那桩事,你当时既在中间,我也就请你做个中间人。我母亲回信,应了亲事,我不好莽撞去回他,托你在中间做个保山,与我一同去一趟。”
董墨瞟他一眼,噙着笑,“我还当你上回的话是推诿之词,不想你真写信回家。你明知这孟玉有些不干净,还要与他结亲,什么个缘故?”
柳朝如把眼放到门外,剪着手起身,“他不干净是他的事情,我娶他夫人的小妹,虽说姻亲,却是外戚。往后就是他真有个什么,也不至于株连九族,牵连不到我,我怕什么?”
董墨笑“啧”了一声,整衣起来,“想不到你与他那位姨妹不过一面之缘,却生出这些情愫,倒是一桩奇缘。”
外头日高风动,搅弄着空气里暗暗花香,仿佛处处都是男男女女的奇妙缘分。
柳朝如高高的鼻梁偏下一个影,正罩在眼睛上,瞳孔隐隐晃荡了两下。他没说话,谁也不知道他晦涩的眼底藏着怎样崎岖的心事。
送毕客人,董墨立时折返回房。外头洞门进来,就听见梦迢与斜春说着家常。梦迢的嗓音更清更透,在夹道两旁的矮竹间盘桓不散,仿佛密叶里藏着一只莺,只闻春声不见影。
他刻意在廊庑外徘徊一会,听见两个人正说济南的冬天。梦迢的声线带着无限宽慰意:
“真的,不冷的。我在这里过了两个冬,虽也下雪,可雪薄,盖在瓦上,只得棉被一层,松松软软的。碧蓝碧蓝的水,映着碧蓝碧蓝的天,那云朵,像浮在水里。这里泉水又多,有池子的地方,洇得漫漫的水汽,水面长着绿藻,跟春天似的!”
她的声音有种轻快的旖旎,跟随她的描绘,董墨阖上眼睛,歪着脖子在秋阳底下晒了晒,似乎在一个苍凉的秋里打盹,醒来,已是三分春色,满池萍碎。
他忽然想听她讲个绵长的故事,他的一生,与她的一生,打成一个结,在彼此恬静的笑意里,他们一齐细数着所结的千丝万缕。
一生还未畅想完,梦迢已转了调,“都这会了,章平还不回来,恐怕是有要紧公事。我也别扰他了,袍子搁在这里,他回来你打发他试一试,哪里不合身你告诉我,我再改。”
“急什么?”斜春忙款留,“他忙他的,你且等吃了晚饭再走,我打发人拿软轿送你。”
“又要讨你家一顿饭,哪里好意思?不了不了,我先去了。”
闻言,董墨忙跨门进去。梦迢果然已起身,穿着湘色的对襟短褂子,扎着嫩鹅黄的裙,恍如一道晴光,从屋里反照过来,晃开了他的眼。
他冷冷淡淡地朝右首厅内那圆案上看,新袍子规规整整地叠在那里,他躲避什么似的,一径过去拿起来瞧,“既然来了,吃了饭再去。”
“啊?”梦迢楞了楞,眼跟着他的背,“噢。只怕打搅你的要紧事。”
“天大的事,也要吃饭。”
“噢……”他突如其来,梦迢反应不及,有些受他管束似的乖巧地站在原处。
他抖开那暗绿的圆领袍,襟口与袖口皆拿不显眼的黑绣着如意头,一个扣一个,颜色深重的像暗绿的叶丛中腐烂了几片。
斜春赶来,接过袍子比在他身上,“姑娘方才还讲,只怕黑的花样子不显眼,您不中意。我说正合您的意,您喜欢颜色重的衣裳。”说着,斜春将袍子抱在怀内,掠过董墨的肩头喊梦迢:“姑娘到里头榻上坐,试给您瞧。”
梦迢恍然回神,走到罩屏里头来,转到董墨前头的榻上,咬着嘴皮子笑,“章平现穿的这身衣裳好单薄,别是就等我的衣裳吧?”
董墨剔她一眼,没搭腔。斜春解他外头薄氅衣,扭头解说:“京里下来,压根没带几身秋冬的衣裳,爷又不惧冷,可不是穿得薄?”
怪了,董墨今日的话比往日还少,什么都交给斜春来说。梦迢不知哪里得罪了他,偏要下来惹。与斜春一道扯他刚上身的袍子,“哪里勒不勒呀?”
“合身。”董墨惜字如金,垂她一眼,立时又抬到墙上去。那白墙上扑着个暖融融的光斑,微微发着颤,颤得他有些意乱。
他自顾解了袍子,又将先前的氅衣套上,转到案上吃茶,不与梦迢说话。梦迢等了一会,猜不透到底哪里惹了他,蓦地挂住脸,“斜春,衣裳既合身,没什么要改的,我就先去了。”
斜春正在卧房内归置袍子,听见忙要赶出来留,却在帘后听见董墨微微迫人的声音,“慌什么?吃过饭拿轿子送你。”
斜春又收回要打帘子的手,退回卧房内,将箱笼里的衣裳都翻出来,搁到榻上一件件重新折。
“我差你一顿饭吃呀?”梦迢的嗓音带着气,她在榻上坐着,向下瞟,董墨端着个茶盅,埋首抚着盅口,态度格外疏离。
往前还晓得拿正眼瞧她,今番连个眼色也不给。梦迢哪里遭过如此冷遇,当即起身,“我在这里干坐着做什么?就为混你家一顿饭?不值当。”
她偏着脸,显然是给恼着了。董墨暗剔一眼,自省须臾,探出舌,将发干的嘴皮子抿一抿,挪到了榻上坐,歪着眼去捞她的脸色,“这一件袍子,抵二两银子,你看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