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承宗的表情变得柔和了一些:至少在意志坚定地了结敌人的生命这一点上,儿子是像他的。但他否定了他的说法,“那头‘糖蒜’碰不得。”
“为什么?百花宴刺案,摆明就是唐席的万海会做局陷害。”剩下的,柳梦斋用不着说出口;假如这种行径都可以被容忍,那以后所有人都会对着他们父子俩的脸撒尿了。
柳承宗摇摇头,“坏就坏在这儿。这个局做得太妙,竟在数年前就已布下,非但把那刺客安入到咱们留门内部,还把我本人和安国公牵到了一处。”
自从他故意冒犯那些官员后,柳梦斋已极少听父亲拿如此郑重的语气同他交谈了——这不是好兆头。他不由坐直了身体,绷紧了后背。“詹盛言?”
“之前有多次,我去到哪一家会馆、哪一家茶楼,詹盛言总是后脚就到,每次均有人目击。”
“这……这难道不是说明,糖蒜和詹盛言是一伙的吗?糖蒜派人监视父亲您,一等您出现,他马上通知詹盛言露面,好制造你们二人私会的假象。”
柳承宗不意柳梦斋居然一眼就能看穿这一层,他心中不无快慰,但没有急于流露什么。他摸出鼻烟壶,在手里拿捏着,“当然是这样。但谁又能证明呢?大家只看到我和詹盛言同时在一处现身,而且詹盛言还暗地里拿我的名号在自家钱庄开了户头,又隔一阵就往其中入账,好像我在替他拿钱办事儿一样。再加上去年,他唆使凤姑娘背叛九千岁,我偏偏从前又是凤姑娘的干老儿!‘黄泥巴落在裤裆里——不是屎也是屎。’”
“我既然被放出来,就说明九千岁还是信任您的。”
“九千岁从没信任过任何人。经此一案,对我们留门就更是只剩下猜疑。那一位的猜疑会带来些什么,我不说,你也估得到。”
“九千岁要起了疑,怎会不动手?”
“就因为我没对糖蒜动手。”
“儿子不懂。”
“唉!土司造反甫平,四川又有苗民进犯湖广,广西则有乱民建国称制,沿海诸省也在被倭贼不断侵扰——”
“九千岁急于攘乱,故不愿眼皮底下再出什么乱子?”柳梦斋自己都感到诧异,他居然可以娴熟自如地切入这种谈话,可能是从小偷听过太多?
柳承宗也大感惊讶,他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柳梦斋,才发现自己太久没有好好地看过这小子了,这小子现在真是一副大人样了,是那种你能够理解,也能够理解你的大人,只要你显示出必要的尊重,你们双方就可以毫不费力地交谈。为此,柳承宗不动声色地将自己压人的气焰收回了几分,他往鼻孔下揉了一点鼻烟,轻轻打了个喷嚏,“你老子我到底操纵着粮漕和码头,在官场中也还有不少人。不管是九千岁欲将我彻底根除,或我为报复糖蒜而向万海会宣战,京城势必要掀起一场腥风血雨。”
柳梦斋若有所悟,“真走到那一步,九千岁也会索性破罐子破摔,一概以武力镇压……”
“没错。九千岁忍下被刺这口气,是暂时腾不出手来收拾我而已,他在拿‘宽容’换时间。我也只能忍下这口气,拿走万海会的赔偿了事。”
“照这么说,父亲您已经和糖蒜谈判过了?”
“闹得这么大,自然要坐下来谈一谈。糖蒜还是拒不承认那个祁六是他塞进来的人,但他愿意为一些小动作负责,向我留门割地赔款。此外,他还找了官面上的人做调停,那些人自然是劝我息事宁人,要是我依然坚持开战,那就是四面树敌。何况一旦爆发大规模冲突,所有人的利益都会受影响:官爷们焦头烂额,没法向上头交差,只能明哲保身,我们两派就都会遭到朝廷的打击,银号被查抄,私货被没收,连合法生意都会受影响,不过是同归于尽罢了,反而令那些小帮派趁势而起,没准会压得咱们翻不了身。所以这个局面,我和糖蒜是‘麻秆打狼两头儿怕’,都只能按兵不动。那怎么办?除了休战、讲和,别无他法嘛。这无关于恩怨,生意而已。”
“那……不如趁这段收集糖蒜和詹盛言勾结的铁证,让朝廷出面收拾他的万海会!”
“才说了,都只是我的推断而已。很多细节上的部署早就难以查清,根本找不到证据。况且找到了证据又如何?一样没用。”
“怎会没用?”
“你想,平定内外叛乱之后,朝廷的第一要务何在?”
“父亲的意思,我明白的,钱嘛。不过,不是还有詹盛言垫底?前一阵,他的藏宝地已被开掘了两处。”
就在端午后不久,发生了一件奇诡之事。一位命馆的先生号称自己受到神启,土地公命他将逆贼詹盛言埋藏私产之处上禀九千岁。相隔还不到二十天,镇抚司当真就在其先后指明的两处地点——京郊的一所义冢,以及一座已废弃的化粪池之下——掘出了数十万银子、五千余黄金,两项折银也有近五十万两。这位算命先生原就以阴阳眼、金玉口著称,这一下更是名震八方,找他算命的权贵们简直要挤破大门。
听此事被提起,柳承宗不过一笑置之,“你消息够灵的。詹盛言这个人太滑头,竟把自己的财宝分散各地藏埋,挖出来的这一点儿连他身家的零头都不到,充入国库也听不见一点儿响。除非那算命的老瞎子有能耐把三百六十五路土地爷全请来替九千岁指路,否则,财政上的赤字绝无可能弥平。”
“即便如此,也不一定会——”
“一定会。”
柳梦斋一时哑然。在他成长的道路上,父亲曾不止一次深深地吓到过他,而这始终是他最令他畏惧的一点:这个人从不会让自己对侥幸的期盼压倒理智。
华美的透雕灯洒下雨水般的碎影子,柳承宗举目直迎儿子那惊恐的眼神,冷然一笑,“自古以来,补财政亏空而又不加赋扰民,最简捷的道儿就两条:要么打贪官,要么打富豪。眼下这一拨官里头,底子最厚的文财神徐钻天是九千岁宠臣,而我这个京城第一富商却被查出和他们的宿敌安国公‘过从甚密’,背负了结党阴图的嫌疑。”
“父亲若有嫌疑,糖蒜他也跑不了!”柳梦斋听见自己怨懑而慌张的叫喊,听见了自己的不足。
柳承宗并未责怪他,只安抚似的压一压手,“糖蒜的万海会最近势头甚猛,抢走了不少肥肉,谁是他背后的靠山石?”
“徐钻天?”柳梦斋眨眨眼,终于开始捋出一点儿头绪。
“糖蒜他自己又是怎么站到台前的?”
“川贵叛乱?”
柳承宗对儿子敏锐的判断力感到满意。他带着罕见的温和向他解释说:“户部尚书张大人素与徐钻天不睦,这一次本想借军饷的亏空推动士兵哗变,让徐钻天死在四川,或大败被问罪。谁料半中腰竟杀出一个糖蒜来,白白给徐钻天奉送了三十万石雪花盐,以高价盐换低价米,筹措军粮,取得大捷。徐钻天超擢入阁后,也知恩图报,前一阵就连兵部的粮械采办都委托给了糖蒜。而张大人则被拿住了把柄,徐钻天发动科道严参他,说他拒不拨解军饷,是贪污以自用。”
“张大人则是父亲您最重要的靠山石……”
“而今已被革职查办、没收财产,彻底失宠于九千岁。”
柳梦斋不记得究竟多少次,父亲在秘密别业里招待户部张尚书。那个满面横肉的糟老头子通常先找几个女人乐上一番,再下场赌钱,有一次他喝多了,把特制的镶金筹子撒了一地,还命令那些女人们脱得光溜溜的撅起屁股去捡,他也脱掉了裤子从背后捉她们,追得她们尖笑着到处跑。他“赢”的钱总是被提前送入他轿内,天亮前,他会穿好官服,带着纵欲过度的身体离开,一本正经地去讨论国家大事。柳梦斋憎恶所有的官员,张尚书是他顶顶憎恶的一个。那阵子看他被拉下马,他还幸灾乐祸来着。
此刻回想起,柳梦斋对自己的蠢钝感到无尽的鄙夷,还有一丝羞耻。那个糟老头子就是他柳家最大的政治财产,是父亲拿无数的女人、金钱,兴许还有不为人知的人命供养出来的,一夜间就泡汤了!
而柳承宗显然已毫不抗拒地接受了现实,他端起小几上的一盏茶,将那白薄如纸的瓷杯转两转,轻轻靠在了茶壶的近旁,“我和糖蒜,说是门会、说是商人,但实质上都只是这帮官老爷的钱囊罢了。每个官儿都有自个儿的钱囊,就好比茶壶都带着配套的茶杯。于今,新壶已经摆上了台面,摆得稳稳当当。因此,我是否当真是刺案主谋,没那么要紧了,这不过是个借口,好让主人砸碎我这碍眼的旧杯,和旧壶的碎片扫去一起。”
“等等……”柳梦斋搐动着手指,原就明锐的双瞳像是被击碎了,射出万千刺人的光点,“父亲,假设——我是说假设啊,糖蒜真和詹盛言有勾连,徐钻天私人的财囊却又交给糖蒜打理……那么詹盛言和徐钻天是什么关系?他们俩会不会假装不和,实则暗通款曲?”
柳承宗定凝了柳梦斋一刻,不合时宜地仰首大笑起来,“小柳啊,父亲对不过你!”
“对、对不过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