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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艳书2:一萼红[全二册] (伍倩)


  “我此前当你是个废物来着。”
  柳梦斋有些不太确定这句话到底是褒是贬,但他能觉出今夜的父亲和平常大不一样,总令他心头涌起一阵阵奇异的暖流。他竭力挺起胸膛道:“儿子此前确是个废物,不过……从今天起,我能为父亲做些什么?”
  “就做你最擅长的,”柳承宗顿了顿,补充说,“当个废物。”
  某种微妙的神情说明父亲绝不是在嘲弄他,柳梦斋便也安安静静地听下去,一点儿没闹脾气——“你老子我对詹盛言和徐钻天之间的真实关系也有疑问,或许正因为他们以表面相反的立场在暗中勾谋,才会把倾我的这个局扎得这样子结结实实、全无漏洞。哪怕这只是我的无端臆测,他二人的确是不共戴天的政敌,但只要我有办法把两个人绑起来,我就能脱身了。总之,那个糖蒜不足为论,要搞,就要直接搞掉他背后的徐钻天,唯此一着,才能令我们柳家继续立于不败之地。”
  “父亲已有对策了?”
  “还在想,必须通盘琢磨,再审慎实施。不过赢面不好说,所以我才要提前和你交代一声,你自个儿心里也得有个准备,切勿露出心虚的迹象,叫人看出异样来。但管照你往常的行事,一切如旧就好:赌博、打猎、花钱、玩姑娘……挑最贵的姑娘,痛痛快快玩。”
  房里飘来暴风前死寂的气味。柳梦斋细细体会着前所未有的复杂感受。长久以来第一次,父亲没有一见面就打骂他、贬低他,没有像男人打发孩子那样简单粗暴地教训他一顿了事,他们做了一次真真正正的谈话,男人和男人间的谈话。然而男人谈的都是些什么呀?!恐惧像是在腹腔里缓慢地爆炸开来,碎片随着血液流布于四肢百骸……孩子眼前的蒙布被撤去,布景被推倒,真实涌了进来。生活不再是一场接一场的酒会,生活是一只一扔就碎的茶杯。
  却原来,权力玩弄起男人来,一点儿也不比男人玩弄女人逊色,一模一样的轻佻而无情。无情得竟像他扔掉龙雨竹、扔掉杨止芸、扔掉蒋文淑……一样;踏进门之前,他柳梦斋还是被权力捧在掌心的宠儿;后一刻,他就成了权力的妓女——被扔掉的那一个。
  他目光的变幻被柳承宗尽收眼底。有一刹,柳承宗竟有些感谢这一场险恶无伦的危机,它似乎唤醒了这个年轻人的眼睛,那终于不再是一双浑浑噩噩、游手好闲的眼睛,那是他柳承宗的儿子的眼睛,只为危险和斗争而生。
  “小柳,你小时候,我太忙,没空教你这些。大了,你又忙着玩,不愿意学了。事到如今,不学也不行了,学学吧,人总要长大的。”他特意对他笑了笑,“我要说的就这些。你呢?”
  “唔?”柳梦斋如久梦乍回,“我——什么?”
  “你才说,也有事儿和我说。”
  “没!没什么事儿了……”
  “那你去吧。”
  “好,儿子去了。”
  他们同时感到,彼此间的感觉起了些变化。他们也都决定,以后也要这样互相对待才好,多一点亲近,也多一点客气。毕竟,他们是父子,而劲敌已经逼上来了。
  庭园里的虫儿唧啾鸣夜,柳梦斋走出来,找了个角落坐下。生平第一次,他听见了从未听过的寂静之声。
  我该怎么办?
  小蚂蚁,我们该怎么办?


第十三章 《万艳书 贰 上册》(13)
  十二 久低昂
  月亮从屋脊向中天走去,把悲欢的银尘涂抹进瓦缝和壁柱。
  那被柳家深恨的狡诈敌人——唐席,他被噩梦唤醒,醒来在只有他一个人的大床上。他总是一个人,但他并不孤单。
  因为另一人就安住在他皮肤下、骨头里。
  早在他还堂堂正正地叫作“庄易谙”,早在他还是詹“胜”言的时候,辽东的雪就已开始融化,花也在每一季开放又凋谢。他的父亲是他父亲的副将,所以庄易谙也是詹胜言的玩伴。自詹胜言十二岁来到军营里,他就是那个由将领子女们所组成的小团体里当仁不让的王子,是每个男孩都竞相取悦的对象,失败者将在羞惭和嫉妒中黯淡,庄易谙却日益璀璨——尽管他从未刻意讨好,但詹胜言却给了他最多的青睐。他们天性相惜,很快就变得形影不离。
  唐席追想起来,庄易谙和詹胜言初次的触碰,应该只像狼崽和狼崽的互咬那样,不过是纯然的、友情的证明。他们总是在勾肩搭背,庄易谙也从未有过任何异样的感受。事情忽起变化,是在一次荒诞的插曲后。那天,大帅詹自雄在私底下大发雷霆,只因少帅詹胜言在营房洗澡时,竟被一个材官凿壁偷看。
  詹胜言把这当笑话讲给他听,庄易谙也觉得可笑极了,他最初只是想弄明白那有什么好看的,所以也盯着出浴的少年看个不停。
  结果,那挂满水珠的精美脸孔、湿淋淋的优雅身体犹如纯金的战车一样碾过他,把他碾作血尘。
  再后来,日常里最简单的玩闹和抚摸都开始令他战栗不已。他们一群小伙子骑马冲过野草及膝的高地,又在草丛里打闹翻腾,每个人都沾满了马臊和汗气,难闻得要死,唯独詹胜言闻起来依然像是传说里包治百病的仙草,清新又苦涩。他枕臂仰卧在那儿,庄易谙躺在他身畔,只想翻过身压住他,将他压成碎片、吸入肺腑。当他们起身时,他鼓足了杀人的勇气,把一贯放置于他肩头的手环绕去詹胜言腰间,詹胜言并没有推开他,反而扳过他脑袋,对准他耳朵眼说话。
  庄易谙什么也听不见,彻彻底底被自己火炽的爱心焚毁。
  隔过三天后,他又试了一回——拿手搂住他的腰,詹胜言依旧毫无反应,但庄易谙却始终再未敢越雷池一步。尽管有无数次,只需他一转头,就可将嘴唇贴住詹胜言的嘴唇,从而得到那日夜折磨他的问题的答案。但是——
  万一他嘲笑他呢?万一他暴怒?万一他将他引为耻辱,甚至耻于再提及他的姓名?他们都是被训练成为战士的人,他们都有着无与伦比的荣誉感。
  比起令所爱蒙羞,庄易谙宁可自我了断。
  就这样,他在热望和胆怯的撕扯中又度过了一年。第二年,女真人攻打大凌河,十五岁的詹胜言违背父命,出关应战,惨败后,他被搜救回营,却重重挨了一顿军棍。
  庄易谙去看望他,詹胜言趴在那儿,形状完美的臀部裸露在外,血痕交错。庄易谙喘不过气来,被自己脑海里第一个不要脸的念头给吓住了。就在这时,外头吵吵嚷嚷的,进来了一个花枝招展的女人,那是广宁城有名的当红妓女。也不知怎么了,庄易谙一下子气得要死,他拉过毯子,盖住了伤者的屁股,但他没法不注意到詹胜言打量那女子时,浮现在眼里的佻达欣喜。
  青春期刚一来,詹胜言无与伦比的俊美就使他堕入了诸多女子的争逐中,而庄易谙也不得不承认,他对那些女人也报以不相上下的热情。他是那么急于做一个男人,所以永不会接受当任何人的男孩。
  最残酷的一季终于来临。詹胜言失踪,整个辽东铁骑遭到大清洗……末日前,庄易谙听从了父亲的嘱告,刻意战败被俘,借逃往敌营,避过了自己人的审判。
  他和詹盛言再见已是多年后。这两个同样死里逃生、同样受尽了摧残的男人,再也不是驰骋于人生的骄矜小将,他们一个变成了酒鬼,一个成了黑道的渣滓。但他们自幼缔结的纽带却依旧牢固,他们像十二岁时一样彼此忠诚、彼此信赖。而至于友谊之外的一切,唐席选择绝口不提。就在最绝望的年头里,他已然学会了依靠对詹胜言的饥馑本身而饱足,令最彻底的失败成为永恒。
  他始终记得那一年炎夏,他曾如何渴念着将那个毫无觉察的男孩在身下压碎。因此,如同赎罪一般,他决意把下半生都投注在保护他周全之上。
  唐席没法再入睡,他的心怦怦跳,他下床,给自己倒上半杯酒,渴饮一空。临睡前,他已接到了线报,尉迟律同意合作——与他们联手除掉尉迟度。
  倘若计划顺利,三天之内,这一对孪生兄弟就会经由一场暗杀而调换身份,人们会认为死去的那个是替身尉迟律,但实际上,尉迟律会顶替尉迟度成为“九千岁”,这个全新的九千岁即将颁布的头一道政令,就是释放安国公詹盛言。
  詹盛言在狱中现有个女孩照料着,而且那女孩是自愿入狱——唐席知道,他的少帅哪怕又瞎又瘸,也逃不开他那个烂桃花的命!唉……只要他开心,他可以再找上一百个女人去照料他,他一出狱,他就为他把整座槐花胡同都掏空;尽管唐席愿献出生命,以换取守在那个位置上的是他自己。不过没关系,他早习惯了詹盛言身上洗不净的脂粉气,犹如牛马习惯了承受鞭打。
  或许,直到他末一口气,这鞭打才会止息。但起码,他能够终结落在那个人身上的惨酷折磨。
  “少帅……”唐席小心翼翼地把他含在口中,和着酒。
  鸟儿啁啾起来,天快要亮了。
  最后一天。
  明泉一直记录着日子,这是最后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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