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这里,她顿了顿,想抬手摸一摸琼羽的脸,可将要触及时,却又遽然停住,怜惜又歉疚地僵在了半空。
这么多年来,她不是没有想过认命,可每当这时,便总有一道声音越过遥远模糊的记忆,盘旋萦绕在耳畔:“我们阿沅啊,可是这天底下,最最尊贵的金枝了,任是谁,都攀折不起的……”
那个声音温柔又充满力量,于是执念又生,慢慢地在她心里扎了根。
让她不肯屈服。
直至今日,那个想要逃离浮梦苑的念头,已然融入了骨血,再不能割舍。
她不知道,这样的妄念,居然还会将置身事外的琼羽拖下浑水。
她的叹息轻如落羽:“都怪我,怪我贪心不足,才害得姐姐变成了现在这般模样。”
琼羽笑着摇摇头,道:“不要担心,我都有分寸的。这些啊,只是看着吓人罢了,其实用不了几天,就能全部消失了……”
说到这里,她的声音逐渐低了下去:“再说了,只要能帮到你,这点小事儿,又算得了什么?”
初沅都明白——
只有当琼羽破相,不能接客、不能示人时,她们才有办法走到下一步。
琼羽无条件对她的这些好,就像是一把炽烈热情的火,将她的心来回炙烤着。
她于心不安,回身在橱柜里寻了瓶药膏,转而交给琼羽,道:“这是三娘给我的玉颜膏,用过以后,不会在身上留下任何疤痕。姐姐的疹子起在脸上,可千万不能疏忽了。”
琼羽接过那个通体玉白的瓷瓶,睫羽垂下几分黯然。
原来这一瓶就价值千金的玉颜膏,竟是被三娘送到了初沅这儿。
也难怪她之前练舞刮伤手臂落了疤,三娘却无可奈何。
如今她终于得到了,一时间,也不知道这心里是喜,还是悲。
她暗自苦笑一声,再抬眼时,已经藏好了眼中的所有情绪。她对初沅笑笑,道:“多谢妹妹的一片好意,那这玉颜膏,我就先收下了。”
收好瓷瓶之后,琼羽还是给初沅讲了好一会儿,这风月里的秘事。
——毕竟,再怎么在背地里折腾,她们也得想法子对柳三娘交差不是。
眼看时间消磨得差不多了,到了要离开的时辰,琼羽拉起初沅走到里间,往她手里揉了张麻纸,附耳低声道:“这是浮梦苑的布局图,上边用红笔画圈的地方,都是三娘布下的眼线,所以你离开的时候,一定要小心避开……三日后,你换上我的衣裳冒充是我,循着地图上的路线,到浮梦苑后边的七里港河畔去。到时候,那里会有个船夫来带你离开,为了方便你认,我会让他在船上挂一盏灯笼,上边写一个‘陈’字。”
琼羽所说的这人,是她的同乡兼远房表哥,姓陈,名叫康太。
早年陈家落魄,他受了琼羽的恩惠,方能在浮梦苑填缺,以谋取生计。
然,他常年在外跑动,为柳三娘搜罗各地美人,一年里,能来浮梦苑的机会实在寥寥。
听了这全盘的计划,初沅微微瞠目,讶然道:“那姐姐呢,等我走后,姐姐又当如何?三娘若是知道此事,定不会饶过你的!”
琼羽握了握她的手,安抚着笑道:“我既然敢出手帮你,那就一定给自己留好了后路。这两天,林县丞的郎君就会为我赎身,到时候,我便不是浮梦楼的人了,三娘也拿我没办法。”
她这话漏洞百出,初沅听着,不由红了眼眶,忙道:“可是……”
琼羽却无声摆首,及时打断了她。她凄然笑道:“初沅,你和我不同。你被卖来的时候尚且不记事,但我却记得很清楚,那个将你带到这里、自称是你兄长的人,生的一张方脸,和你没有半分相似,想来,那定是诱哄婴孩的拐子,将你骗到了这儿。你真正的亲人,应该另有其人。”
“等你逃出去以后,你可以去找你的亲生父母,浮梦苑要挟不到你。可我就不同了,我要是走了,三娘一定会去我家找麻烦的。虽然当年就是我爹娘将我卖到了这里,但说到底,他们也是我的生身父母,我不敢,也不能……”琼羽眨了下眼,眸中尤有泪光,“初沅,这么多年以来,我一直都拿你当亲妹妹看。你若能恢复自由身,那也算为姐姐,完成了一桩心愿。”
琼羽的每一句话,都像是砸在了初沅的心上。
等她话音落下时,初沅已是心口钝痛,不自觉地泪盈于睫。
她望着琼羽良久,终是在泪水将落之时,哽咽出声:“姐姐的大恩大德,初沅永生难忘,这辈子若有机会,必结草衔环相报……”
琼羽伸出手臂,轻轻地将她抱住,视线落在镜台旁,摇曳明昧的烛火上。
沉寂片晌后,终是微不可查地吐出一声叹息。
——“这些都不足挂齿,只要你能如愿,就好。”
***
时间越往后推,柳三娘就把初沅盯得愈紧。
等第三日,琼羽照例登门时,初沅的屋外已是明晃晃地守着两名狎司,限制着她的出行。
若不是提早得了柳三娘的吩咐,琼羽怕是要被拦在外边,连门都进不得。
琼羽还是头次见到这派阵仗,提着一颗心进屋后,不免担忧叹道:“但愿不是因为三娘察觉到了什么才好,不然……”
等到事情败露,以三娘的手段,她们被扒层皮都算是轻的了。
这样的道理,想来,初沅也是明白的,毕竟当年,她可是切身感受过,深有体会。
看着初沅的纤细身影,琼羽的记忆,一下子就被拉回了那年冬日——
大雪纷飞,天寒地冻。
雪地里的少女衣衫褴褛,像个破碎的瓷娃娃一般,被丢弃在此,欺霜赛雪的肌肤上,是遍布的青紫淤痕,气若游丝,奄奄一息,若不细看,还真难让人发现她还活着。
直到琼羽撑伞走近,那蜷缩成一团的小人儿,才勉强有了点反应——蝶翼似的睫羽轻颤,抖落下细碎冰粒,缓缓睁开的一双眼睛,也好似在冷雾中结了层薄冰,空濛剔透。
在望见琼羽之时,她显然还有些懵憕,一双琥珀般的眸子空洞无神,许久之后,那其间的冰层才像是慢慢消融,淌入了温柔笑意。她抬眸望着琼羽,艰涩地弯起唇角,乖巧又虚弱地唤道:“琼羽姐姐……”
声线细弱单薄,奶猫似的,只一声,便叫人心都碎了。
琼羽的心上,忽然就被这段回忆钩裂了一道口子,锯扯般的疼。
她张了张嘴,正欲开口之时,背对她而站的初沅便缓缓转过了身来。
——美人灯下回眸,一张小脸就像是在朦胧烟雨中晕染开来,远山黛眉,瑰丽绛唇,还真是千娇百媚生,美得不可方物。
这般模样,和多年前,雪地里那个狼狈的小姑娘,渐渐重合。
像,又不像。
她盯着初沅的脸瞧,一时间,竟有些恍然。
她的欲言又止,悉数落入了初沅眼中。
初沅愣了愣,顾忌地往屋门瞧了眼,随后款步上前,牵起了她的手,低声道:“姐姐先跟我来。”
待绕过浮雕画屏走进内间,初沅回过身,安静地望着琼羽。
沉默片刻后,她握了握琼羽的手,诚挚道:“姐姐,如果要收手的话,现在还来得及。”
初沅这话,无疑是将琼羽的迟疑和惘然,都误解成了临阵生怯。
琼羽不由失笑,摇了摇头,道:“我们好不容易才走到了今日,又怎么能轻言放弃呢?我就是有些担心,今晚会不会生变,事情能不能顺利进行。”
眼下,以柳三娘对初沅的看重,浮梦苑内的守卫怕不止这眼前可见的一处。
也不知道,在这样的情况下,初沅还能不能从这里走出去。
“可一年里,他就来浮梦苑两次,如果你今晚不走,错失了良机,那就只能再等下次了……”琼羽低声说着,落下了一声叹息。“但你马上就要出阁,又如何等得起半年呢?”
如今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了。
话落,初沅缓缓俯身,裙袂随着她的动作,层叠铺地,眼见着,就要对琼羽,盈盈拜倒。
还好琼羽及时伸手,扶住了她,堪堪避开这一大礼,“初沅,你这是要做什么?”
初沅仰首望着琼羽,声音中尤有哽咽之意:“姐姐,此次一别,你我前路均是难料。若姐姐被三娘为难,大可将一切罪责推及我一人之身,望姐姐,珍之,重之。”
她声声恳切,一字一句牵动着琼羽的情绪。
一时间,琼羽嗫嚅难语,良久,方才握紧了她的手,艰难地应了声,好。
暮色浓,梆声响,眼看着,就到了约定好的时间。
初沅束胸换上琼羽的衣裳,又接过面纱簪于鬓边。
乔装打扮一番之后,还真难叫人一眼识破她的身份。
琼羽拉着她的手,最后嘱咐道:“进门之前,我就让婢女给门口的那两人送了掺泻药的糕点,所以他们现在应该没有心力细查,你只管光明正大地走出去便是,等上了船,你就在船尾点上一盏灯,我看到了,便也知道,一切顺利。”
初沅怕一开口,便情难自已。
于是只能噙泪颔首,决心转身离去,不敢滞留,更不敢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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