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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六陂春水 (衣冉)


  而他却在打量自己的脸。
  想到这里,自小承训的朱晏亭蓦的感受到了一丝隐隐的狼狈。
  她从小受到的诫责都是:要注重修养德行以配得上母仪天下,行动需端庄,而不是以美□□惑君王。
  而此刻,在密闭的舆驾里,只有两个人,她只得跪在原地,仰着下巴,垂着眼睛,任由他人用探询的目光打量。偏偏她心里发虚,只言片语的劝谏也不能,只能如此任他打量着。
  一丝晕红爬上了她的面颊,如晚霞尽头几不可察的一抹绯色,泛透净白似素帛的肌肤。
  这近乎于羞赧的神色,给一张沾染血迹尘沙的脸庞染上别样景色。
  天子朝她招手,语调甚至有些温柔“阿姊,你过来”。
  朱晏亭依旧垂着眼,安静站立起身,朝前走了两步,又跪拜下来。
  靠得越近,便能看清他玄底的祭袍,这身天子最华丽端庄的衣袍,绣以日月星辰十二章,袖间金龙利爪张目,冰凉的目光直视着她。
  她不待天子再唤,又抬起头来,只是眼睫依旧覆着视线。
  这细微的倔强,令皇帝微微笑了起来,他伸出一只手,干净如玉的手攀上她的脸颊侧,捧着她半张脸,拇指轻轻刮她面上已干涸的一滴血迹。
  朱晏亭任他施为,只是眼睫颤了一颤,神情丝毫未改。
  “阿姊,你身上的血从哪里来?”这样暧昧的距离,旖旎的动作,他的声音却清清淡淡的,仿佛真的在与“阿姊”闲话家常。
  朱晏亭淡淡道:“是贼寇之血,他们纠结作乱,侵凌陛下的子民,打扰玄祀的安宁,按罪当诛。”
  皇帝声音里含轻轻的笑:“你不是应该待嫁章华么?为何会和一个青年将军,单独出来剿杀贼寇,还厮杀至天明?”
  这审问看似轻描淡写,实则极危险。
  朱晏亭身份很特殊,即便她现在看似只是一个三品羽林营副都尉之女,即便皇帝看似想悔婚,然而倘若此时让皇帝认为她琵琶别抱,他完全有理由以“大不敬”之罪将自己暗中赐死。
  然而她昨夜在章华为了救李弈做的事,根本不能据实以告。
  竟是进退维谷,百口莫辩的局面。
  朱晏亭心口微凉,也顾不得忌讳,自下而上直看了上去。
  十二根白玉冕旒遮着天颜,看不清他的模样,不能分辨他的情绪。
  风摇影动,碎琼乱玉,玄色祭袍上金线蔓延,卷帙繁纹,自上而下俯瞰着人,山川锦绣,似要将人溺毙。
  他的手指温热轻柔停于颊畔,她却仿佛被一柄无形的剑搭上了喉头,颈耳一片冰凉,牙关亦是凉的。
  朱晏亭轻轻张开口吸着气,像是憋在水里不得出气的人,右手攥着裙角,用力得关节泛白。
  她突然抬起一只手,伸到腰侧,颤抖着解开了束衣的衽。
  那衽一松,层层叠叠衣料倾落。
  沾满了鲜血的华服曳地,是剥开灿烂玫瑰的花苞,当中雪白如束帛,其下散落满地迤逦。
  巨大的耻辱使她眼角泛红,泪光隐于凤目,微微仰着脸,对着容颜莫辨的天子,下巴颤抖,声音也在抖,眼神却像是一束寒霜,冰冷剔透,贝齿相击,嘴唇缓启,颤声道:“陛下……如若怀疑臣女清白,尽可……尽可查验。”
  乘舆里的空气,一瞬凝住了。
  *
  作者有话要说:
  作者前段时间一直反复发烧,又因为一直蛮严重的颈椎病,整个人状态很差,这段时间去休息调整一下,《春水》由我朋友代发存稿,依旧是每晚八点。请假会在文案说。


第8章 章华(八)
  天子承舆向来是端庄肃穆的产所,古时夸赞妃嫔,有“却辇之德”,同车相狎已是不妥,更遑论解衣相待。
  齐凌自登基以来,龙辇之上从无妇人踏足,未省头一次,就到了这个地步。
  宽广博大的乘舆安静得能听见呼吸的声音。
  春日楚地的风还很凉,因缯幕适才微启未落,细风无处不在的钻进来,激得肤上一阵一阵的粟粒攀爬。
  朱晏亭端端正正跪在地上,罗衫委地。
  在她身后是华美、纹路灿烂的黼黻,重重叠叠堆出卷云出岫的博山炉中,焚烧西国进贡的干陀罗耶香,烟如迷雾,轻轻攀爬,如丝如缕,纠缠在玉琢一样的冷色肩头,扑向苍白如死得面颊,环绕在因僵跪而抻直的纤细腰侧,令她若披着一袭巫山的白云。
  就在车上,前后都是卫士,帘幕虽深,也是一掀即开,如此情景之下,这个身份尊贵,号称以“诗书礼仪”养育而成的准皇后,在第一次相见之际,就上演了如此靡靡一幕。
  奇特的是,即便是这么荒唐的景象,她依旧让人感到是端庄的。
  或许是因为眼角的绯红太过凄楚,亦或是含着眼泪的双眸清光太过清澈……齐凌捏着她脸颊的手,缓缓收了回去,纳入广袖之中。
  而后,饶有趣味的端详着她,直到看到她被烟雾所笼的脸颊,泛出鸽子血一样鲜红欲滴的颜色。
  祭祀在即,曹舒邀请她上车之前再三强调“时间有限”,故而朱晏亭无可辩驳之下,孤注一掷,试图以最激烈的方式,自证清白,掩盖自己昨夜所为。
  她能够设想皇帝的反应,或是信服,或是惊诧,或是怀疑,或是进一步问询,然而不管预想中的哪一种,都没有现在这样令她难堪。
  他似乎全然不心急,像终于一击得手的虎豹,揣着爪子,盘着身子,掩藏着自己的气息,戏耍自己的猎物。
  不置一词。
  她的上身开始微微颤抖,柔软的衣料有一些还覆在身上,更显出□□在外的皮肤被风刮得冰凉。她手指蜷曲着,试图感受还挂在臂上的袖带来的浅淡温度带来的安全感,却不愿让衣料发出丝毫簌簌的声音。
  齿关暗自紧咬,舌中泛出微微腥甜之味,即便羞耻令她脖颈都红透了,目光依旧坦然向前,未有露出哪怕一丝,对方企望见到的哀求。
  这样旖旎而又残酷的对峙,终结于曹舒于车外拜启的低声——
  “陛下,时辰不早了。”
  齐凌身体往后靠去,终于开口,却不是对着朱晏亭,是外面的人:“曹舒,将你外袍脱了。”
  “……”曹舒似乎愣了一愣,继而窸窸窣窣的响起脱衣服的声音,嗓音懵懵然:“陛下,奴……奴婢脱好了。”
  “送进来。”
  齐凌说这话时,朱晏亭脸色蓦的雪白,浑身一僵。
  此刻,隔着冕旒,也能感受到皇帝面上笑了一笑,又吩咐:“闭着眼送,掀帘过三尺,断你手臂,看到什么不该看的,剜你双目。”
  曹舒吓得一个趔趄匍匐地上,掀开一点点缯幕,将衣袍顶在头上,不止闭着眼,整个脸都埋地上,将他的外袍顶在头顶,送了进来。
  齐凌看着地上的衣袍,对朱晏亭道:“阿姊的衣袍沾血,不能再穿了,换上吧。”
  朱晏亭长出了一口气,松开攥着衣料的手,才发现掌心已经汗湿,她胸口此时尚在疾跳,手掌发虚合叠一处,至地壁上以额相触,叩拜一礼之后,取过曹舒的衣袍,披在身上。
  曹舒阉宦出身,身量瘦小,只腰间宽大,系带束好,便算齐整。
  重新获得衣冠上的尊严,朱晏亭已遍体虚汗,似从数不清的噩梦梦魇中滚过一遭,背后遍浸寒凉。
  再度缓缓叩伏:“谢陛下相信臣女的忠贞。”
  然而齐凌却悠悠的说了一句:“阿姊既不相信朕,又哪来的自信,朕会相信你呢?”
  朱晏亭没有抬脸,只轻声道:“臣女没有丝毫背叛陛下的行为,若陛下实再不信,臣女不畏一死,以名我节。”
  他叹了口气:“你还是不肯向朕说实话。”
  朱晏亭道:“昨夜之事太过复杂,臣女一时之间百口莫辩,方才一时情急,失礼君前。斗胆请陛下令亲信亲审贼寇,他方才已被大将军命人拿下,审问之下,必有实言。”
  她知道那个贼寇并说不出什么,顶多能把朱恪的诡计捅出来,这也极好了。
  今上以孝治天下,她不能当着皇帝指摘朱恪的不是。
  若由天子之吏审问贼寇,朱恪的势力无从插手,他伙同贼寇害李弈的事情必将明晰君前。
  而自己奋力救人的动机,也会从李弈这个人,扩大到朱恪做的这件事。
  一可之后略消除皇帝心中对李弈与她关系的疑虑,二来可以间接传达朱恪的所作所为与自己在章华的处境。
  朱晏亭这个请求看起来十分合理,齐凌略一沉吟,便允了。
  不等她稍稍松一口气,又问她:“那朕该如何处置你才是呢?”
  朱晏亭胸口发紧,静了一瞬,缓缓道:“臣女听凭陛下处置,无丝毫怨言。”
  齐凌望着她匍匐在地上的身影,纤纤一杳的楚腰塌着,被内监宽大的袍府衬得柔韧欲折,片刻之间,这截腰肢尚裸露,颤抖的挺直着,与他分庭抗礼,宁折不屈。
  他这位“准皇后”,与他想象中的模样竟然半点也不相符。
  他若有所思,声音陡然轻了——
  “对你的惩罚,等空闲了,朕要再想一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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