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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六陂春水 (衣冉)


  且这匹马一看就是万里挑一的良马,非王侯不可用。
  章华郡哪来的这样的马?
  他皱了皱眉,朝朱晏亭走去。
  ……
  天子行列停下来,已过了约莫一刻钟。
  数十匹马,上百人的队列,安静得一声马嘶都没有。
  巨大的玄色乘舆之中,寂静无声。
  这座帝王乘坐的车舆是帝国九卿之一——太仆谢谊亲自驱赶。
  谢谊官秩两千石,位列公卿,下辖六百石以上官员近千人,主管舆马诸事。
  平日在朝中着峨冠博带的黼黻官服,如今随君出巡亲自为帝王御马,与参乘大将军李延照一样,皆着玄甲,一样挂刀、绶、双印。
  李延照去查探冲撞圣驾之人,迟迟未归。
  谢谊估算着时间,开始心焦:陛下今日行程未告知地方官员,突然脱离东巡大驾,乃一时兴起来祭祀高祖龙兴之地,本不该耗时太久。
  占祭有时,奉常紧急接到改的行程,只得提前一日去玄祀洒扫备祭,万一误了吉时,岂不坏事。
  更何况……乘舆里这位,与先帝宽厚温和的作风大异,平素待下冷峻严苛,真惹得天子一怒,谁也担待不起。
  李延照怎么还没回来?
  谢谊见他一时缓缓盘问,竟又朝道畔一女子走去,心中给身边人使了个眼色,那人会意,悄悄下车去催促。
  谢谊整整衣袍,使黄门报,得了准许后,从掀开的一角帷幕里钻入舆中,将外头大致情况回禀了君主。
  幸而,皇帝并不着急。
  “祭中冲道,想必内有隐情,待延照细审,再来回禀。”
  谢谊应是,唯恭唯谨,躬身欲退。
  皇帝叫住了他:“横竖无事,谢卿就留下,陪朕说会儿话。”并令赐坐。
  谢谊闻言,一阵头皮发炸。
  他武官出身,虽敏于行,然讷于言,皇帝询他一路而来的风物,他一无著作郎的锦心绣口、文采斐然,又无小黄门的刁钻机敏、应对得宜,讷讷之下,不知怎么迸出了一句:“臣方才见道畔一女,姽婳幽静,与京畿妇大异,连李将军也忍不住多看几眼,此时正与她攀谈。臣见了此女,能肖想当年‘瑶姬’是怎样的风姿绝代了。”
  他话一说完就后悔了,非是那么敏锐得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而是看见随侍帝王的曹舒正以一个微妙的角度,朝着他不断眨眼使眼色。
  谢谊心里咯噔了一下。
  他忽然意识到自己为了编排李延照,不小心提了一个十分敏感的话题——三个月前才有人因为强谏圣上立后,被罢官放黜。自己这个关头提“瑶姬”作甚?
  陛下七岁夸的那句“瑶姬”之典虽天下皆知,然而随喜欢别人张口闭口提自己幼时戏语?
  谢谊半抬起眼帘,窥见天子仪容,探知他是否发怒。
  皇帝转过头,小黄门略启缯幕,清风入舆,乘舆正对着远处牵马站在李延照面前的赤衣女子。
  谢谊目光跟随,再次看到这一幕,也怔了一怔。
  一女、牵一马,还有一个英武伟岸的青年将军。
  楚地拖曳飘逸的长裙,被血染成了绛袍,衣上甚至还挂着草木苔痕。一身淋漓血衣未让容颜消减,反倒升出一丝流窜于楚山深泽、蕴于森萝幽篁中的神秘和野性。
  这个距离看不清她的面容,只见肤白如玉,发垂如墨,勾勒薄薄侧颜,丹衣湘裙,楚腰纤纤。她的背后,是楚地特有的葳蕤丰茂之山峦、风吹急行的白云。
  诗里说,“若有人兮山之阿,披薜荔兮带女萝”。
  皇帝忽而笑道:“此女瑰旖玮态,这个时辰,与青年并猎山中,看着甚般配,倒也是一段佳话。”
  现在时辰还早,那二人望着都没有膏沐,想是在山中过了一夜。这种“野趣”之事,由天子信口说出来,车中数人都会心一笑。
  伴驾大黄门曹舒先是跟着笑,笑完很快回过味来,圣上自小爱都楚辞华章,自从入了楚地,人也感性得多。
  曹舒有意迎合圣心,便即轻声柔气得吩咐适逢笔墨的小内监,“记下来”。
  只这一句话,回京传与兰台郎,写入洋洋洒洒的大赋,未必不是下一篇《神女赋》,可令洛阳纸贵。
  正在这时,李延照终于问话完毕,姗姗而归。
  入舆回禀道:“陛下,末将已询问清楚。冲撞圣驾者是芒砀山的贼寇。从前章华长公主之女朱氏、章华郡护军李弈奉令追索,已拿下贼人。”
  “………”
  乘舆内,怪异的安静了好一会儿。
  李延照不知发生了什么,道:“启禀陛下,道畔之女正是章华长公主之女朱氏,末将查验过,她坐骑是先帝御赐的大宛雪骢,不会有错。可要传唤?”
  “………”
  曹舒想起章华长公主之女的身份,面色发僵,想到自己方才自作聪明的“记下来”,一口血几乎要呕出来。
  而谢谊,接到李延照带着诧异和询问的目光,垂首埋脸,眼观鼻鼻观心,只作一尊泥菩萨样。
  李延照满心疑问,无人解答。
  车里安静得空气都似凝着了,李延照就算不明就里,也觉得身后发凉。他艰难的含着一句请示在嘴里,舌头僵着了,不知要如何是好。
  最终解救他的,是天子意味不明的一字。
  “宣”。


第7章 章华(七)
  当朝国姓齐,自高祖开国,定都长安,到如今已至五代,如今的天子已登基三载,单名一个“凌”字。
  朱晏亭七岁长安朝拜之后,成了未来的皇后。自小被教导要将他看作未来的夫婿,要如何尊君侍上、如何母仪天下、如何为臣民表率……
  丹鸾台枯燥寂静的时日里,光是给她梳头的娥儿就有三个,一人解散发髻,一人汲来晨露,摘来玫瑰,一人手持犀角梳,将她逶迤铺陈至地砖的青丝。为她梳头的是宫里出来的宫娥,也教她礼仪——
  “长公主已为您造好了去长安的船,昨日下的桌,奴有幸看见了,小殿下坐船去长安的时候,奴就给您梳古楚宫的巫山垂云髻……没有一个长安贵女能有您美。”
  那船,辛夷为舟、桂枝为槛、白玉为阶、木兰为桨。
  在所有人的设想中,自己与帝王的第一次见面,一定宛如一抹从古楚华章里走出来的丽影,出紫贝之宫,踏波上朱雀,披巫山之云,桂桌兰桨,震慑众生,而后母仪天下。
  再有谶纬之能的异士,料也卜算不出今日情状。
  此刻,她衣上斑斓,是贼寇之血,裙上淋漓,是草木露珠,面上颈上都是血点,发间一个小小的花钿都没有,反而是在草木穿行中勾了藤萝木叶,勉强被一条发带系住,首如飞蓬,不适膏沐。
  更糟糕的是……
  朱晏亭转头看了李弈一眼。
  正巧,李弈也在看她,他跪在地上,英武面上蒙上尘霜,湛湛双目若云泽深处最清澈的水,即便他面上带着血,带着瘢痕,那眼神剔透温泽,像一对被焐热的玄色暖玉。
  似浑然不觉现在是个什么情状,也不知道自己尚在危险边缘。
  侍奉天子的贴身内监曹舒前来传唤的她,曹舒弯着腰,低着头,面上含着笑,低头的姿势令他的笑只能看见颧骨边的鼓起,声音也是轻轻柔柔的:“小殿下,请吧。”
  四周人都惊了,按理,在现在天下人心目中,即将被退婚的朱晏亭无丝毫封号地位,只算三品羽林营副都尉之女,曹舒虽为阉宦,却是天子近侍,颇有体面,何以对她恭敬至此,更遑论称呼大大逾制了。
  朱晏亭感觉眼皮疾跳,捏住自己的手,尖尖指甲扣入掌心,一阵尖锐的刺痛。
  现在不是慌张的时候,然而她心口跳的原来越快,面前金黄色的日月升龙旗像一道炽烈的光,直耀得眼周生疼。
  曹舒又催促了一遍:“祭时将至,恐陛下久候,小殿下请。”
  朱晏亭深吸了一口气,欲整理鬓发,手伸到一半,看见掌中残留的血,又垂了下去。
  最后只是轻轻的,正了正衣襟。
  朱晏亭被侍者带领着,从容登上太仆所御的巨大乘舆,她躬身轻入帘幕,血衣垂落,额触华縠柔软织锦,款款伏地而拜:“臣女朱晏亭,叩启陛下圣安。”
  声音细细的,动作迟缓却优雅,礼节丝毫不错。
  伴随她清风一样的徐徐行入,帘幕开启又垂落,光影摇曳,动静生姿。
  乘舆里屏退了侍从,十分安静。
  她俯身跪着,背脊僵如塑,视线所及,只能看见天子龙纹玄袍一端、明暗交叠繁复金丝盘纹慵懒垂曳,袍底经虎尾絇屦所阻,坠出锦袍华美的褶皱。鼻息之间钻入一丝从未闻过的、凛冽又沉郁的香味。
  乘舆内落针可闻,适才开启的缯幕还未落下,楚地清风徐徐入,天子的白玉冕旒轻轻作响。
  隔得有些远,一道男子的声音,如碎冰击玉般温和清雅,听不出任何的情绪:“你抬起头来。”
  朱晏亭缓缓立起上身,慢慢抬起脸,依礼,她视线依旧往下,眼睫轻覆。
  从这个角度,只能看见天子的手,玄色龙袍之上,色如白玉,干净修长,摆在膝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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