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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六陂春水 (衣冉)


  朱晏亭道:“我虽与他不熟,但从前他巴结母亲,未得重用,后又巴结吴郡守成了都尉,想来有几分贾人逐利之性。”她唇畔浮现自嘲之笑:“我不过提醒他圣上还未立后……他此时护我,损小,获利大,此时坐视我丧身匪手,获利小,遗祸大。说到底,赌他肯不肯冒险而已。”
  话音刚落,“嗖”的一声,一簇雪白的羽箭射来,夺的钉在木上。
  斥候兴奋大叫:“将军!援军,援军到了!”
  李弈猛地站立起身,仔细听闻,山下果有突阵之声,鼓行之响,眺见贼匪阵型自乱,紧蹙的眉头终于舒展开来。
  几人都以为必死无疑,不料还有这等转机,李弈回身望了朱晏亭一眼,忽而倒退几步,单膝跪地,垂首道:“女公子救命之恩,恩同再造,弈铭记于心,结草衔环,誓死以报!”
  他麾下数人以随之拜倒。
  朱晏亭忙伸出手,扶着他手甲将他搀起来,注视他沾满血污的眉眼:“我知道将军清白,是我家委屈你了。”
  她顿了一顿:“我母虽亡,我尤未死,岂能坐视黑白颠倒,乾坤倒置。晏亭今日起誓,我还有一息尚存,定要替我母旧部争回一憩之地,使河汉浊而复清,日月幽而复明,若不能,有如此节!”
  她说罢,执起携来之刀,猛斫而下,刀光如雪劈落,一刀折断了石旁五指来粗的巨木。
  李弈这三载饱受责难,污言盖顶,念及尊敬旧主,从未有只言片语的辩解,一直默默忍受。直至听见朱晏亭这句“我家委屈你了”,竟不由得心绪翻涌,眼眶泛红。
  不愿被她看见,匆忙转了身,擎弓策刀,大喝道:“诸位听令,护卫女公子,我们冲下山去!”
  ……
  芒砀山的贼匪,说到底是饥寒交迫落草为寇的布衣,纵人多势众,也没什么像样的兵器,对上王安所领的训练有素章华正卒,很快就落败散行,溃不成阵了。
  李弈有意要缉拿匪首,以警背后主使之人。
  他们与部分章华军会合之后,李弈趁王安未到,借了一匹战马,单骑追拿匪首。
  朱晏亭因不愿早早与王安会面,也借一弓,背箭囊,策雪骢,助他一臂之力。
  李弈观察一夜,早已摸清匪首形容模样,一路追击。
  那贼首吓破了胆,携着数人一路往东逃窜。
  朱晏亭走了一阵,忽觉道路有些眼熟,提醒道:“这是通往玄祀的路。”
  芒砀山因是高祖龙兴地,高祖未发迹前,方士曾见玄龙蟠踞其身,后果以水德大出天下。高祖克成帝业之后,回乡封祖,于芒砀设玄祀,奉祭飨。
  长公主治章华国的时候,时常来玄祀祭拜,朱晏亭也曾随她一起。
  这贼首一路乱窜,竟直直的往玄祀去了。
  李弈一凛:“玄祀重地,要速速缉拿,不容他亵渎。”
  两人出山林,上官道,接近玄祀时,前方忽见旌旗猎猎,有一列车马。
  数十骑马行开道,车有十二驾,一色玄盖朱屏幕,御者冠插白羽,骑吏齐刷刷着玄甲、挂刀佩剑,威势赫然,令人不敢逼视。
  当中一车,乃六骑通体雪白无一丝杂色的白马驾车,白马象镳镂锡,马首戴雕琢辟邪的金冠,冠顶蓬松翟羽。
  玄车宽大,下滚耀眼夺目的朱班重牙双毂轮,车身以金线绘就“倚龙伏虎”垂睛怒目的兽、纹理幽深的云彩,威风凛凛的金虎爪牙毕现,延伏轼上,两侧又探出金龙双首,叼衔车轭。
  朱晏亭惊诧得眼眸张大,视线缓缓上抬,看见车盖弓二十八枚,羽盖立旗,旗旄上绘着日月升龙之图。
  她胸中砰砰而跳——
  这样的车,朱晏亭曾在长安见过一次,天下只有一个人可以乘坐。
  那时坐在上头的,是她的舅舅,已故去的孝简皇帝。孝简皇帝待长公主亲厚,曾在东巡之前,准已嫁的长公主带着她在轼前拜见。
  她恍然大悟,为何章华等五郡的城旦兵俱都被调空:天子东巡,当为修葺官道,洒扫,清人,戒备。
  天子大驾,公卿奉迎,大将军为参乘,属车八十一乘。
  然而倘若无意张扬,东巡途中,一时兴起,来拜祭先祖龙兴之地,减骑吏属车,轻车简从,十二驾也算合制。
  她扬手收缰,嘴唇微启,未及说什么,见贼首已不知天高地厚的窜了上去。
  李弈不识此驾,只数十二乘,以为是公卿,索贼心切,又恐惊扰,一蹬马背,腾跃起身,以身直扑贼首。
  *
  作者有话要说:
  虫改了,多谢大家捉虫,作者在亲戚称呼方面一向不大聪明的亚子


第6章 章华(六)
  朱晏亭看到天子大驾的时候本该立刻就走,然而唯恐李弈安危有失,唯恐求情的机会都没有,手捏着马缰,僵在半空,没有拨转马头。
  只见李弈身手矫健,距车列约莫十来丈的距离,将贼人扑倒在地上,二人眨眼间双双坠马,厮打到一起。
  他出手狠辣,拳重如锤,三两招便将贼人按在身下,反绑手腕,那贼寇拼了性命抵抗呼喊,震得远近可闻。
  而李弈和贼人的两匹马受了惊,六神无主,只知道超前发足狂奔,朝前方车列冲撞而去。
  朱晏亭蓦的睁大双眸,惊声:“先别管人!快!拦住马!”
  她焦急万分,声音急切,李弈来不及细琢磨,卸了那贼人一只胳膊,便足砺尘沙,奋力朝马奔去。
  身如离弦之箭,奔袭若赤豹。
  李弈虽生的文雅,骨血里实则流淌着楚将的凶猛血性,常身先士卒,是个十足十的悍将。
  他情急之下迸发出的爆发力亦令人惊讶——只见他扑掣一马垂落的马缰,被马拖曳而行,烟尘四起中,伸足勾住道畔一木,得了一个支点后,大喝一声,竟以人力牵扯住跑红了眼的奔马。
  那马长嘶一声,剧烈挣扎,李弈将缰绳在手上挽了两圈,足底深深陷入尘沙,额上青筋暴出,齿关咬得面颊凸起。
  直至这匹马稍微安静下来,另一匹已然靠近车列,李弈拔出随身的佩剑,朝马颈扎去。
  与之同时,从另一个方向飞来一支明晃晃,亮铮铮的金箭,也射向马颈。
  电光火石的一瞬间,朱晏亭一颗心几乎跳到了嗓子眼。
  只见那匹马在距离车列一射之地轰然倒地,脖子一边扎着一把剑,另一边扎着一支金箭。
  ……
  隔了很久,朱晏亭才能听到自己呼吸和心跳的声音。
  方才,李弈浑然不觉,她却清清楚楚的知道,这人在生死边缘来回了多少次。
  如若再晚分毫,让这狂躁之马进入天子大驾的一射之地,或是他的剑准头偏差些许,他便纵有千万理由,也难逃一死。
  这时,一直不疾不徐前行的车列缓缓停了下来。
  从日月升龙旗承舆左侧,走出来一个锦衣玄甲的男子。
  身量高壮,足有九尺,眉庭宽阔,目如朗星。
  通身武威赫赫,头戴双鹘尾赤缨青琨的武冠,腰间一侧挂白虎白珠鲛佩刀,另一侧悬青绶和黑犀角双印。一手拿着一把雕弓,挂箭囊,其中金色箭羽簇簇,明显马颈边的另一支箭是出自他手。
  他袖口文绣繁复,战袍下皂色勾履洁净不染片尘,显然非驱驰在外的军职。
  看到这人的瞬间,朱晏亭下意识想往后躲,然而身后没有可以藏身的灌木,天子大驾的□□手又随时严阵以待,若她作出奔跑的动作,立即就会射杀她。
  朱晏亭看着锦袍将军一步步走进,脸逐渐变得苍白。
  李弈本靠树边休憩,以臂撑身缓缓站起身。
  锦袍将军走到马尸旁查看,拔出金箭,递给身后亲卫。
  亦拔出另一边的剑端详,随即将目光投向了浑身上下几乎与泥尘一个颜色的李弈。
  “你是何人,在做什么?”
  李弈望其装束,知他身份不凡,当即俯首行礼:“末将章华郡护军李弈,正奉命追索贼寇。”说罢,解开自己腰间木符,承于他手。
  锦袍将军细细查看了木符。
  语气微沉“你可知这是何地?”
  李弈道:“玄祀重地,不容贼匪亵渎。”
  “你知车驾身份?”
  “末将不知。”
  “那你可知惊扰圣上何罪?”
  李弈心中猛抽,不及思索,伏地道:“罪人诚微如尘土,常思尘土亦有芥子之责,今奉令荡寇,当追讨贼人,水火不避。未知圣驾降临,惊扰陛下,万死莫辞,当受斧斤,延颈伏罪。”
  他一席话说得恳切,有理有据,不卑不亢,既承认了自己罪过,又解释了自己职位所在,兼之片刻之前机谋善变,勇武有神力,眨眼间制服双马,锦袍将军面色不惊,神态却松下来,擦过尘土,看他木牌上的“章华郡百人护军领荡寇事 李弈”几个字。
  片刻后,他抬起眼来,见李弈身后不远处还有一匹白马和一女子,此时女子已下马,面对着他,面色白得像一张纸。
  他视线在触及朱晏亭手边那匹大宛雪骢时蓦的闪烁了一下,一直波澜不惊的黑眸里多了几分惊讶——当朝有令,金、金器、良马不得东出扞关、郧关、武关、临晋关、函谷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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