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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六陂春水 (衣冉)


  朱恪厉声唤仆,数个精装力士走进来,竟要押解她走。
  朱晏亭抬起手,制止他们:“我自己会走。”
  最后一丝希望也湮灭于此。
  她转过头,深深看向厅中负手背立的朱恪。
  深深吸一口气,喉头至心间连着一片冰凉。
  每吐出一个字,亦如一把倒刃,划拨在喉口。
  “圣人言,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仇。古今天地、君臣、父子之道,莫不循此。”
  轻揽衣袍,缓缓拜倒,躬身向前,额触冷砖,重重叩了三记响头。
  “今日父亲视我如土芥,防我如贼寇,弃我如敝履……天伦恩义,就此断绝。”


第11章 章华(十一)
  朱晏亭从丹鸾台离开,到云泽之畔乘上了给她备上的船。
  船头放了几笥衣物、簪环、饼饵,一个粗布裹身一脸稚气的小丫头。想来就是朱恪准备的所有嫁妆了。
  她船方离岸,岸上有一阵小小骚动,只见一个黑影纵身跃下滔滔江水,在众人惊呼之中,慢慢朝船游来。
  靠近才看清是长公主的旧仆鸾刀。
  朱晏亭惊唤“鸾刀姐姐!”
  鸾刀身长,颇有勇力,竟真破过凌凌白浪,游到了船边,朱晏亭伸手给她,她握住她手,挨着船舷爬上来。
  鸾刀浑身湿淋淋,才挨着甲板,便附身下跪,在木板上扣下了一滩水印:“女公子,我愿追随你。”
  朱晏亭搂着她扶起来,把着手臂,见她眸中凛意昭昭,心意已定,紧紧握住她在江水中浸泡得冰凉的手,目中泪光流转,缓缓点了点头。
  鸾刀是长公主的陪嫁,与兰舒云一样都是从宫里出来的。
  鸾刀更得长公主的喜欢,从前长公主领兵打仗的时候,还让她也着甲胄,陪侍左右。因此从小朱晏亭也和她接触更多。
  朱晏亭自笥中取出干爽衣袍,给她披上。
  是时江上起风,波涛汹涌,风卷的竹编的船帘扑簌簌打在船壁,前后艄公仆役呼和之声,此起彼伏。
  “长公主走后,女公子受苦了。”鸾刀望之年有三十许,鬓边虽还未见霜华,眼角已有风霜之色。她看了朱晏亭一眼,就不自禁落泪:“我是看到船快开了,才有机会泅水过来,可再不去了。若长公主在九泉之下见您如此模样……恐怕,心都要疼碎了。”
  朱晏亭临此骤变,方与血亲决裂,此时听她提起亡母,如何忍得,嘴唇微颤,滚下泪来。
  鸾刀将她搂在怀里,见她面藏一畔,隐忍抽泣,痛切若此,也没有发出一点声音来,不由得心痛如绞。
  船遇上江风,前行缓慢,到白沙渚时已至正午时分,船只放下人后,留下些食物和水,便即反行。
  白沙渚上原先也有一些亭台馆榭,是长公主在时所修,只为泛舟江上钓鱼时偶然来住,取些野趣。因此陈设并不豪华,只一院,四五间房。
  房屋这些年无人休憩,任凭风吹雨打,已坍了一座墙,唯有两三间还住得人。
  鸾刀领着那个稚嫩小丫头,将院落清理,拔去杂草,擦拭地壁,至日斜时方勉强收拾出来。
  朱晏亭总归自小娇养之辈,受不得猛烈江风,加之前夜劳顿,到夜间发起热来,浑身滚烫,热久不下。
  白沙渚上请不到大夫,鸾刀将携上来的衾被都给她覆上,以毛巾擦拭额身,急得直淌泪。
  那小丫头自称名“闻萝”者,见此状况,前来献法,说以五色丝线系臂、朱砂调露点小指可祛病。
  鸾刀素知楚地淫祀之风极盛,民笃信巫医,见她说得诚挚,加上此时上下无门,只得照办。
  闻萝便寻来五色丝线,掀开衾被,轻轻束在朱晏亭的手臂上,又集晚间草上露珠,抹开朱砂,细细描她小指上。冲鸾刀道:“姐姐,你别担心,我弟生病了,阿娘就是这么治的。”
  又望向塌上合目静睡之人:“女公子是神女,不会有事的。”
  鸾刀问:“你是章华人?”
  闻萝道:“是,我见过女公子从章华台出门呢。”
  鸾刀微微苦笑:“那时候,你该还小。”
  闻萝又说:“我虽年纪不大,却懂许多本事。我母扶过乩,说女公子来日贵不可言,我也想沾光,主动来服侍她的。”
  按说这样势力浅薄的言语很招人厌,不过她直白真诚,兼之朱晏亭落魄如此,实在看不出还有什么光可沾。倒也引得鸾刀一笑:“若你真有本事,待女公子病好,我自当为她引荐你。”
  闻萝生于楚地,自小便和江畔清风、野上蔓草纠缠着长大,懂些土方,以丝线和朱砂巫祀后,又寻来些药草,为朱晏亭敷治。
  不知是哪一样起了效用,到后半夜,渐渐的不烧了。
  鸾刀伏在榻边囫囵睡一觉,天还未亮,被沙渚上水鸟唧咋之声吵醒。
  敞门一看,见江天一色白,远处闻萝挽着裤腿踩在水草之间玩耍。
  湿淋淋捧着一大捧蔓菁、水蓼来,一手还挂着一只阔头细麟的江鲤,犹生龙活虎的拍打鱼尾,水花四溅。
  鸾刀噗嗤一笑:“你倒厉害。”
  她起一灶,煮了一锅热腾腾蔓菁饼饵,又调出雪白如冰雪的鱼羹,其上撒翡翠酸蓼提味,端给朱晏亭。
  朱晏亭烧虽褪了,仍是昏昏沉沉,勉强进了两勺鱼羹,复又躺下。
  躺了一会儿,竟又烧了起来,热度至日昏还未褪去。
  傍晚,鸾刀正焦心之际,闻萝光着足踩在石子路上清脆的响声又疾又亮,飞奔进门来:“有人来啦!好快一艘船。”
  鸾刀以为来者不善,袖了匕首立起身来,面目冷峻迎上去。
  江水奔腾浩荡,江上一舟颠簸,被风吹得忽高忽低,似随时会被大浪吞没。
  舟头隐约站着个身形颀长的男子,身影在起伏之中不动如山。
  接着黄昏暗淡天光,鸾刀认出他来,惊呼:“李将军?”
  来人正是长公主旧部,从前的章华国都尉,如今章华郡护军李弈。
  船还未靠岸,约莫还有一丈多远,他便纵身跃下来,目光寻找,问:“鸾刀姑娘,我今日才得到消息,女公子呢?她现在可好?”
  鸾刀迟疑道:“还在屋里,昨晚烧了一夜,如今尚在睡着。”
  李弈面色一变,立即往屋离去。
  刘壁跟在他身后,将舟系了,道:“不好,我们想连夜救下女公子带走,她生病了,怎么禁得住舟车劳顿?”
  鸾刀冷面不答,二人相对无言。
  ……
  屋中昏昏的,只点了一盏灯。
  白沙渚馆榭修筑时重天然,去矫饰,屋中陈设直朴,当门只几、屏、案,屏后转过去便见耳廊,竹幔低垂,走到尽头,卧房内幽光微微,昏暗灯光,笼罩着榻上昏睡之人。
  李弈至今仍记得第一次看到朱晏亭的样子——他那时年十六,初得长公主赏识作她卫兵,那年朱晏亭才八岁。
  登上如天阶的“一息台”,见若天人的侍婢,簇拥云裳兰佩、风姿绝代的长公主,长公主手持麈尾扇,为湘竹箪上的娇儿打风。
  晕满了云梦华彩的屏障若一场浓密水雾,覆在粉妆玉琢的小女娃身上。他下跪叩首时,视线被屏障上漫天匝地的祥云挤满,洋洋洒洒逶迤脑中。
  后来听他们说,这个女娃娃是长公主唯一的女儿,秉天人之姿,生来便是人掌中珠,往后还会是帝王妻,贵不可言。
  “涉浩荡江水,历增冰峨峨,经九嶷之风,越黄河九曲,怀江离与辟芷,临旧乡而不入,置芳馨阳台之下。”
  这是章台当地的山野俚曲。
  爱慕她的人,将自己满心诚挚奉上去,也只能作她足下踏过的一丝芳草。
  昏暗灯光中,李弈神思飞驰,只觉得眼前景色调换,方才还在丹鸾台,此刻又白沙渚,她一梦未醒,不知今夕何夕。
  李弈慢慢走近,看见她薄覆一被,青丝蜷在脸旁,愈衬得面白如纸,唯颊上泛怪异绯红,似还在发烫。
  他不由伸出手去,指尖微颤,想试探她额上的温度,探到一半,被一声“阿娘”凝住了。
  她轻轻说着胡话。
  “阿娘……阿娘。”
  又喃喃:“葡萄”。
  李弈心里一震,想起从前她生病发烧,每每想吃冰葡萄。
  和当年一样,如今又是春日,将临夜,荒芜沙渚上,何处去寻葡萄?
  李弈在她榻前缓缓蹲下身,看到鸾刀放在她塌边的一块方巾,迟疑片刻,取过来轻轻替她擦拭额上的汗水。
  只是巾帕挨着她的脸,感到些许她额边滚烫的热气,他就像被烫着了一般,从指尖烧到耳畔。
  病中之人偏头嗫喏,嘴唇微启,前言不就后语的梦呓。
  鸾刀抬水进门的时候,看见李弈似被巾帕烫了手,将那帕子从右手扔到左手,又有些手忙脚乱的放在了桌沿上,
  鸾刀“扑哧”一笑,麻利躬身过来取帕子,浸以凉水,道:“将军的手是拿弓拿箭的,做不得这些活,出去罢。”
  李弈应声而出,将他的亲兵留在沙渚上,只带艄夫驾船离开了。
  至天大明,那艘船才再度破浪驰来,而其上李弈,身形已微摇晃,足底发虚,迈下船的时候,踏入水中,江水飞溅,亏得刘壁搀了他一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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