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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六陂春水 (衣冉)


  齐良弼万万没有想到竟然成了这个走向,浑身一颤,当即拜倒在地,手慢脚乱的解释道:“陛下,臣绝无此心,绝无此心!臣喝多了酒,被妻妹蛊惑,说出昏言,还请陛下降罪。”
  这时,正德殿中人大多将目光聚了过来,看着忽然向天子下跪请罪的齐良弼,纷纷惊疑不定,许多人互相交换了讳莫若深的眼神,大殿里安静得落针可闻。
  朱恪听见皇帝无只言片语斥责他,反而是及其严厉的申斥了豫章王,觉劫后余生,浑身虚脱。
  就在这时,天子那一道,幽深的,带着两分醉意,两分笑意的目光,转到了他的身上。
  “这就是朕的姑父,尚了章华长公主的,羽林军副都尉朱恪?”
  朱恪心底发虚,忙答:“臣在。”
  “你靠近些。”天子朝他招了招手。
  这是特许的荣耀,朱恪只觉一颗心跳到了嗓子眼,闷闷拍击在胸膛上,甚至耳后的筋、脸上的面皮,都在随着心脏的剧烈跳动而抖动。
  他脚下微颤,站起身来,往前走了几步,复跪拜了下去。
  “再近些。”天子的声音柔和,含着淡淡的笑意,令人如沐春风。
  朱恪膝行而前,直欲靠近案前,被拱卫左右的执金吾喝止了,方依依下拜。
  微微抬首,只见齐凌伸手轻轻撩开挡在眼前的冕旒,幽暗醉眸,深深盯着他,忽而启口:“朱恪,你也敢献女?”
  “你真以为朕想要娶朱氏女,是想纳你、朱恪的骨血?”
  *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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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琅玡(十二)、长安(一)
  丝竹已歇, 舞女已退。
  整个正德殿都没有什么声响,皇帝含着笑意的轻蔑话语, 因殿堂空旷, 带着轻微的回音。
  朱恪伏在地上,面庞上出现了短暂的呆滞,仿佛没有听清, 也不敢置信,片刻前还和颜悦色的君王,说出了怎样足以彻底摧毁他一切的一句话——
  这比训斥豫章王不懂礼节, 不敬使者要严重得多。
  皇帝彻底否定了他献女的举动, 不单单是献女, 而且彻底否定了朱恪这个人的身份和价值。
  朱恪一直以来,在外颇有清望,交结世家,门生遍章华,凭借的都不是自家原先的门第,而是凭着先朝长公主齐睠的身份。
  皇帝在朝贺大宴、正德堂上、当着文武百官、诸王外使、山东世家的面斥责他,将他和一直赖以生存的长公主彻底割裂开——明着说, 就算从前天下传闻他要纳朱晏亭,那也是纳长公主的骨血, 不是你朱恪的骨血。
  可谓字字诛心。
  像一记火辣辣的耳光, 毫不留情的掴在了他面上。
  朱恪如受重锤捶擂,脑中嗡嗡直响,耳晕目眩,惶恐不已, 不知何处惹怒了天子, 招致如此重责。
  他眼皮耷拉着, 不过一会儿,眼皮上都是汗,蜇到眼里,不由自主的抬起手,以袖慢慢擦拭面颊、额头的汗水。
  喉咙像堵住棉花,然而天子问话,即便是再不客气,再讥讽的话,只要是问,他还是要答的。
  朱恪喉滚了滚,诺诺道:“罪……臣知罪,请陛下看在明贞太主的份上,饶了罪臣的过错。”深深伏叩。
  明贞,是章华长公主的谥号,长公主虽已殁,然而因其名太耳熟能详,众人大都还在称呼身前封号,唯有非常正式的场合才会提起此谥。
  听他事到如今,还躲在齐睠的名号背后求饶,齐凌心底生厌,不欲再看他一眼,挥手:“去。”
  朱恪嘴唇嗫喏着,还欲再辩。
  曹舒朝执金吾使了个眼色,登时两个卫士上来,一人架一边,将他拖拽了出去。
  卫士架出,就像拖拽罪人,自正德殿中拖了出去,不给他保留任何士人的体面。
  殿外众目睽睽,看着这一幕,面面相觑,窃窃私语。
  纷纷猜测殿内究竟发生了什么,让片刻前还风光无限的朱恪转眼间就落得如此境地。
  王安因一路与他结伴同来,也被裹挟,遭受了不少眼光的问询,如坐针毡,却不能提前离开,只得硬着头皮坐在那里,脸色逐渐变得黑沉铁青。
  朱恪拖走以后,跪在案前的,就剩下豫章王了。
  齐凌缓缓转过头,看向他的皇叔,这位先帝最小的儿子,仅比他这个长孙大了八岁,相貌堂堂,擅治兵马,属国拥兵三万,驻豫章。豫章四战之地,西拱司隶,南控荆楚,东临青冀,北牵燕赵。
  论国力兵马,豫章不是最强的,远远不如当初的章华,如今的临淄。
  然而其地紧要,实属重镇,牵一发而动全身。
  他乜斜着眼,姿态已不复先前的端正挺直,那提醒天子应当注重仪态的冕旒,轻轻晃动,珠玉相击。
  豫章王行礼告罪,背脊却是挺直的,不比方才的朱恪,稍稍一吓,就脊软腿瘫,成了软骨虾。
  实则,豫章王的罪过必朱恪重得多——与妻妹在御前私相授受,不敬太后宫婢,说重一点,就是罔顾礼法,藐视君上。
  然而礼乐之崩,常从微末起。
  齐凌沉思着,眉头微蹙,与他年轻的皇叔对视,精准的捕获到他看似敬畏、谦卑的目中,一丝有恃无恐的底气。
  时机未到,齐凌在心里对自己说。
  他笑了笑,慢慢站起身,醉步虚浮,绕到案前,托着齐良弼一只手臂,将他扶起来:“皇叔怎么跪下了?”回头冷斥曹舒:“朕醉了,你也醉了不成?不知道提醒朕?”
  曹舒无辜受责,无可辩驳,忙跪下请罪。
  齐良弼受宠若惊,急忙道:“是臣有罪,胡言乱语,说错了话。请陛下降罪。”
  齐凌笑着,携了他的手,将他送至案前。
  曹舒麻利的爬起来,两尊金爵里倒酒——皇帝的酒樽里依旧是米色的桃桨,与缥清浊酒一色,端奉至皇帝与豫章王前。
  齐凌举樽,道:“当年高祖立国,分封诸王,令我齐氏王孙拱卫四方。多年来,诸位厉兵秣马,外御贼寇,内平动乱,枕不离戈,身不离甲,劳苦功高,卫我疆土,这一杯酒,朕敬诸王。”
  说着慷慨饮尽,重重放樽。
  诸王未敢居功,齐声称颂,同饮缥清。
  豫章王的一时失言就此揭过,也给他挽回了颜面,大殿里僵硬的气氛消弭与无形,又恢复了君臣同乐的和谐氛围。
  其后,皇帝又坐了半个时辰,观看过舞《九韶》,便不胜酒力,嘱临淄王掌宴,先回了羽阳殿。
  一出正德殿,全程滴酒未沾的皇帝毫无醉态,袖间携风,先去了西垂殿。
  宫殿安静,不见朱晏亭的身影。
  鸾刀回禀道:“太后晚间召见贵人,还未归来。”
  齐凌看了她两眼,感觉眼生,想起朱晏亭曾经回禀过他:“你就是从前长公主的陪嫁?”
  “正是奴婢”
  “今日替太后前往蕲年殿处置的宫娥,是你主?”
  皇帝问得直白。
  鸾刀面色泛白,一时犯难,启口也不是,缄默也不是。
  齐凌见她面上犹豫,就知不必再问了,挥手令她退下。
  太后夜间传召,事有异——虽然今日已呈上了先帝密旨,然而太后一心想扶持郑氏女,不会真心喜欢朱晏亭来当这个皇后。
  否则她也不会将两难之局扔给名分未定的朱晏亭。
  皇帝朝六英殿的方向走了几步,忽然站定,折返回来,对曹舒道:“你,去六英殿走一趟。说朕醉酒,明日再去给太后问安。切记,将今日宴上,豫章王、朱恪之事,原原本本向太后说一遍。”
  曹舒一头雾水,不敢多问,应诺着去了。
  六英殿中,太后喝了晚间的药,歪在塌上,眉间蕴着淡淡的怒色。
  朱晏亭跪在帷幄之外,面貌恭顺。
  “你今日的处置,很不妥当。”太后神情不悦,语气也严肃:“那些都是诸王送来的贵女,只派一个宫人处置,显得皇帝和哀家傲慢。”
  朱晏亭辩也不辩,安然受之:“臣女知错。”
  太后静默了片刻,又道:“处置得也轻率了,朱氏发髻虽然逾制,也不是什么大过,她再怎么说也是你妹妹,你何必狠心驱逐,此举实在太刻薄。还有,白真是阿掩的幼妹,你顾念着豫章王,也该对她客气一些。”
  太后口中的“阿掩”,是豫章王的王后谢掩。豫章王生母丧得早,自小养在太后身侧,十多岁才放到封国去,十分依恋太后。谢掩也是郑太后为豫章王择定的婚事。
  朱晏亭心知太后心里本有成见,只是借机垂训,无论她如何做,都能找出过错来。
  此时辩解,只会令她更加恼火,徒给自己增添麻烦。
  因此道:“臣女年幼,不通人情,多谢太后提点垂训,今日之事,臣女悔之无及,必引以为戒,日后谨慎行事,不敢狂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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