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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六陂春水 (衣冉)


  太后再要说什么,外头传来通报,说是陛下身边伴驾的曹舒请见。
  郑太后宣了进来,曹舒跪拜复起身,躬身传达了齐凌挂念太后凤体,本要过来问安,然而宴上醉酒,唯恐酒气冲撞,故明日再来的意思。
  太后有感皇帝孝心,笑满于目,便也问询皇帝喝了多少、燕饮如何等,表示关切。
  曹舒逮到了机会,就把豫章王如何接到了信发难,皇帝怎样斥责了他,后又召了朱恪,说了什么,原原本本的告诉了太后。
  唯恐说得不够详细,还伸手比划,模仿朱恪和豫章王的神态,直将殿上情景,还原得栩栩如生。
  郑太后先是含笑听,听着听着,笑意却僵硬在了嘴边,而后,嘴唇下垂,面色也泛起白。
  蕲年殿中,一谢白真,一朱令月。
  正德殿内,一豫章王,一朱恪。
  皇帝的处置,几乎与朱晏亭一模一样。
  皇帝在宴上斥责豫章王的话,仿佛是特意反驳了自己方才训斥朱晏亭“行为傲慢”——诸王对持节使者都要下拜,为何对持印宫婢拜不得?
  而皇帝对朱恪的诛心之言,直接断送此人的立身之本,也比驱逐朱令月严苛得多。
  若说朱晏亭“傲慢”,皇帝斥责豫章王的行为更加傲慢。
  若评价朱晏亭“刻薄”,等于直言皇帝刻薄。
  郑太后心口一堵,本还要对朱晏亭作出惩罚,却发现一样理由也站不住。
  目光转去,朱晏亭还是柔顺跪伏请罪。
  郑太后心如明镜,知道皇帝是有意保她,虽没有直接来,意思却再明显不过。
  她只得按下心头怒火,软了语气,慢慢对她道:“哀家方才一时情急,有些话说得过了,其实也并非你的错,你莫往心里去。”
  朱晏亭面色定定,只答:“臣女不敢。”
  经此事一打岔,郑太后心生恹恹,以手抵额,屏退了曹舒,也对她挥了挥手:“你去吧。”
  “喏”朱晏亭行礼告退。
  看着她的身影渐渐隐退,郑太后笑了笑,对身侧侍婢道:“刚才哀家训斥她的话,不要传出去了,皇帝听到会不开心。”吩咐完,又兀自喃喃了一句:“好大的主意。”
  摇摇头,不复多言。
  ……
  朱晏亭退出六英殿后,驻足廊下,揉了揉因跪了良久而轻微发酸的膝盖。
  随侍宫娥来扶,被她轻轻推开了,闻萝捧一件柔软鹤羽大氅,点足披在她身上,也弯下身替她轻轻揉膝盖。
  而后一行人逶迤宫灯,穿梭宫台,往西垂殿去。
  琅玡滨海,苍梧台虽然已经是避风之地,夜间过复道,难免冷风阵阵,朱晏亭披紧鹤氅,在将近羽阳殿时,脚步慢了下来。
  灯火明亮,远远一望,还能看见内监担着堆积如山的奏章送进去,看来齐凌没有喝醉。
  朱晏亭驻足沉思片刻,往羽阳殿走去。
  齐凌正在偏殿批阅奏章,案侧燃雁足灯,案上置错金博山炉。
  他已除下宴上冠服,只手提笔,展开卷轴,在灯下沉思。
  “阿姊来了?”没有回头,也知是她,齐凌提笔蘸墨,慢慢在书简上写字:“太后没有为难你吧?”
  他的模样非但没有醉态,反而精神奕奕。
  朱晏亭行过礼,不答此问,只接过了曹舒奉来的茶水,奉至他案边:“陛下请。”
  齐凌搁下笔,从善如流接过茶盏,轻呷一口,道:“对了,今日宴上,朕一时不察,斥责了你生父,恐怕也扫了你的颜面。”
  话虽如此说,他面上却没有丝毫歉疚的神情,反而是眉梢微扬,饶有兴致的看着朱晏亭的反应。
  只这一个表情,朱晏亭就知道他已经暗中去查过了,自己与朱恪的冲突已尽在他掌握之中。
  她沉默了一瞬,与君王深沉的视线相对,双目里忽然漾出浅浅淡淡的笑意:“那臣女该如何感谢陛下才好呢?”
  齐凌搁下茶盏,倾过身来:“上次在承舆上,阿姊还不是这样的。”
  那时候,她倔强的跪地,满目通红,却强忍着不肯溢出丁点软弱,说——陛下以孝治天下,臣女不敢非议父亲。
  才说完,紧接着就果决的把一个满载了她父亲罪行的罪人毫不手软承了上来,并哀求他亲审。
  齐凌派亲信审完贼人之后,过问了结果,再想起她那日楚楚可怜、温柔恭顺的话,还笑着咬了好一会儿的牙。
  朱晏亭眉目顺从,轻轻道:“陛下英明,秋毫不蔽于日月之盛,臣女不敢在矫饰隐瞒。”多余的话就不必再说了,她和朱氏一族现在是什么关系,从毫不留情驱逐朱令月的行为就可见一斑,二人都心知肚明。
  齐凌笑了笑,重新执起笔,转过头不看她,随口问:“那你准备怎么谢我?”
  朱晏亭没有料到他真的会要求谢礼,着实为难,然而话已说了,只得搜肠刮肚,边想边说:“我……有一随侯珠,径寸大小,前后可照一丈远。”
  齐凌黑了黑脸:“如若没有记错,这颗珠子是西垂殿的吧?你就准备拿朕的东西送回来送朕?”
  朱晏亭真难住了,要放在以前,荆楚之珍,奇异之玩,云梦之宝,无论如何也寻得出几样可以送给皇帝的礼品。
  然而她焚烧丹鸾台,孤身而来,身上所携真正属于她的,除了皇帝的纳采之礼外,便只有一张长公主以前狩猎用的鸱纹雕弓。
  雕弓……
  围猎,天马。
  她忽然想到了什么。
  目中浮现出火光跳跃一样的喜悦,笑道:“臣女就携我母留下的鸱纹雕弓,为陛下猎一腋狐裘,献给陛下如何?”
  她的提议让齐凌也诧异了一下:“你还会弓马?”
  “只会皮毛,然我心拳拳,愿竭力一试,以悦陛下。”朱晏亭说得很谦虚。
  齐凌本就极好狩猎,这个提议正中了他的下怀,当即定下,等祭祀五方天帝的祭奠过后,起驾回长安之前,带朱晏亭去扶桑苑围猎一次。
  算算日子,就在三日之后。
  ……
  元初三年的五帝祭祀是齐凌登基之后首次祭祀五帝,毗邻东海,声势浩大。
  占卜、出行、祭祀、宣召、垂训。
  皇帝需要足足忙碌两日,脚不沾地,不在苍梧台。
  借此机会,朱晏亭在早上给太后问安之际,邀请同来问安的临淄王后到西垂殿小坐。
  西垂殿有庭,木华葳蕤,奇鸟引颈,嘀啾直鸣,庭中高屋建瓴,可从西侧瞰整个苍梧台,万千屋脊,纷纭过客,收入眼底。
  朱晏亭与临淄王后去履坐苇席上,迎一蓬清风。
  “之前王后所有求于我,是什么事?”
  临淄王后朝身侧招了招手,道:“若阿,过来。”
  一绿衣黄裳的美貌女子从跟随临淄王后的行猎中走来,对朱晏亭行礼。
  她肌肤如雪,举止温文,一双晶莹剔透的杏目,唇边一笑就是一对儿梨涡。
  临淄王后道:“这是我的侄女,叫吴若阿,上次你见过的。”
  朱晏亭望着她夸赞了两句,然后目含笑意,静静盯着临淄王后瞧。
  临淄王后也不瞒她,附耳过去,在她耳边悄声说:“我欲为此子,谋一夫人之位。可现在还不是时候,往后还需要你多照应。”
  朱晏亭顿时了然,下颌轻点——先前她到蕲年殿,还奇怪为何诸王都有献女,这次东巡的东道国临淄王却毫无动静。
  想来临淄王已敏锐察觉到这次世家献女,诸王插手,惹得皇帝不大开心。
  为了不让吴若阿还未见皇帝就留下不好的观感,因此延后了送女入宫的计划。
  “王后曾助我于水火之中,照应阿妹,我义不容辞。”朱晏亭轻轻说,她的声音和风声交缠着,显得有些缥缈“然我是一孤女,外无家族所傍,内无兄弟可倚,危若风中之烛,水中之冰。封了皇后,也是看着好看,听着好听。阿妹若来,前路千难万险,可要想好。”
  临淄王后挥手令若阿退下,等只剩二人,伸手覆住她冰凉的手:“傻孩子,往后临淄就是你的娘家,也是你的后盾,你怕什么?”
  朱晏亭笑笑的不说话。
  王后说完,自己也觉失言,讪讪把手放了回去。
  没有血缘和姻亲联系的“娘家”,注定只能停留在口头上,起不到半点作用。
  王后复一深思,乍然心惊,朱晏亭身世如此,竟然真的是孤身一个人,连一个可以和自家结亲的兄弟都没有。
  以她如此茕茕之身,登上至高凤座,恐怕是祸非福,断不能久。
  朱晏亭见她眉目含愁,是真的为自己担忧,心下一暖,安慰道:“舅母放心,这是我自己所求,虽死无悔。”
  临淄王后环视富丽堂皇的苍梧台,再顾远处熙熙攘攘琅玡城:“我也舍不得若阿,可我不得不送她去。就算是为了临淄不像章华那样……”
  今时今日的临淄,和当年的章华,何其相像。
  诸王当前所虑,又何尝不是唯恐哪一日,自己变成下一个章华国。
  临淄王后恐朱晏亭伤感,匆忙转移了话题。
  朱晏亭倒不以为意:“现下还有一件棘手的事,想求舅母帮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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