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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六陂春水 (衣冉)


  苍梧台虽是诸侯王宫,宫人不多,不比长安未央宫宫规严谨,却也守备森严。她日日耳提面命,嘱咐诸女官小心行事,还是被钻了空子,出了这等贵女相互厮打的丑事。
  一问打人的,来头还不小,竟是豫章王王后的胞妹谢白真,便知事一等一棘手之事,不由得一个头两个大。
  她匆匆赶到,才至后殿,庭中闻得尖嗓厉吼,劝解之声盈满庭户,一步迈入,厉声震喝:“都给我住手!”
  王后到了,谢白真自然不敢造次,悻然收手,拍了拍手上的灰,转头行礼;“拜见王后。”
  众佳丽也行礼致拜。
  朱令月头发也乱了,衣裙也歪了,面上都是红抓印,呜呜咽咽,哭的上气不接下气,抽噎着给王后行礼。
  王后目光扫过谢白真,再看朱令月,气了个倒仰,当即呵斥道:“谢白真,你当这里是你家不成?由得你无法无天?”
  谢白真规规矩矩,维持着行礼的姿势,道:“回王后的话,正因为这里不是鄙人乡野之地,是天子东巡幸驾之宫,也是古来最守礼的临淄,臣女乃敢为此。”
  王后纳闷不已:“那你说说,你是为何?”
  谢白真瞟了朱令月一眼,却不肯说,放言要见到皇太后才肯说。
  临淄王后一意欲将此事弹压下来,哪里想闹到太后那里,给自己留下一个无能的印象,便搬出谢白真姐姐来压她,正劝说得谢白真台松口之际——
  那朱令月听出王后话中偏袒,岂肯干休,自觉受了天大的委屈,恨不得也闹大才好,跺脚道:“我怕么,我白白挨了欺负,今日不告到皇太后那里,我也不肯善罢甘休。”
  谢白真当即冷笑道:“王后且莫劝了,等皇太后来再作计较,皇太后不来,我也长跪不起。”
  把临淄王后气得浑身发抖,直言“皇太后岂是你等想见就能见的?”然而无论她如何威逼,二人都没有一个肯让步。
  王后一怒之下,直欲将二人驱逐出宫,话到嘴边,又不敢太得罪谢白真背后的豫章王齐良弼。
  眼看场面就要僵持下去,只得硬着头皮,去六英殿向郑太后问安回话。
  ……
  正逢朱晏亭也在郑太后处,王后进时,二人气氛正恰,郑太后满面慈爱,抚着朱晏亭背脊低语“皇嗣”等事。
  之后,又令王后不须避开她,直接陈事。
  西垂殿的主人呼之欲出——短短数日之内,朱晏亭便已得到皇帝、皇太后的认可,从一千里迢迢投奔而来的丧母孤女,一跃而成为了炙手可热的真正准皇后。
  临淄王后喜不自禁,虽也真心喜爱朱晏亭,更重要的是欢喜自己押中了宝,在雏凤将临风腾空之际送上最后一阵风。
  她强忍喜意,又转目视太后,将此事原原本本说了出来。
  郑太后一听,不怒反笑道:“我就知道会出事,没想到这么快。”
  王后一头雾水:“那太后是见还是不见?”
  郑太后想了想,将目光投向了朱晏亭,忽然说:“我身体正疲乏,懒怠动弹,你去瞧一瞧?也正好见见她们?”
  朱晏亭吃了一惊,她虽已位定西垂殿,见过太后,然而齐凌之意秘而不宣,必谋后事。封后诏书未下,三书六礼只行了纳采,无半点名分,何以弹压?
  弹压得好,必昭示身份,天子未准,提前上位,得罪齐凌。
  推而不受,却等于置太后“身体疲乏”之语于无物,是为不孝,得罪太后。
  竟是两难之局——郑太后的下马威果然还是来了。
  她踟蹰了片刻,站起身来,走到临淄王后身侧,施了一礼,道:“虽愿为太后解忧,然臣女年幼无能,恐怕不能弹压。请借太后金印,借您的威势,臣女方敢去。”
  郑太后听她第一句推拒,先是皱眉,后又被她第二句话捧得喜笑颜开,佯作怒颜,笑责她:“你这是巧言令色,狐假虎威。”一面使人去传金印。
  朱晏亭郑重其事接了金印,恭恭敬敬双手托在掌中,随王后走出了六英殿。
  鸾刀所携的密旨因皇太后说要睹物思人,留在了六英殿,纳采的雁璧等物仍旧携着,随行而出。
  甫一出殿,朱晏亭便对王后道:“劳舅母稍待,片刻即好。”
  择一宫室,入复壁中,换上了鸾刀的宫人之衣,发髻拆解,仅留脑后单髻,以面衣覆面。
  鸾刀换上她的衣裳,携西垂殿玉牌,匆匆绕偏僻复道回西垂殿去。
  王后见她装束,惊了一惊。
  朱晏亭轻声解释道:“陛下还不愿昭告天下,还望舅母为我守密。”
  “这是自然。”王后见左右无他人,紧握她手道:“那日一见你,便知你将来贵不可言,我果没有看错,选的是你,我很欢喜。”
  朱晏亭回握她手:“舅母至安危于度外,雪中送炭之恩,晏亭没齿难忘,只期来日结草衔环,望报一二。”
  “好孩子。”王后目中泛泪,悄悄转过头去,轻抬手臂拭去眼角湿润:“我正艰难,有一桩事呢,等你登位,再来找你。”
  朱晏亭大抵能猜到所为何事,轻轻点首。
  二人不再言语,一人在前,一人受托太后金印在后,略行一盏茶的时间,到了苍梧台西北角的蕲年殿。
  大事未决,诸女不敢离开,等候在庭中。
  听门外有齐整的步履声,衣料窸窣之响,都道皇太后将至,谢白真与朱令月双双跪拜,殷嫱等贵女也匆忙从房前走来行礼下跪,跪了一整庭。
  临淄王后先走进来,却让到了一边。
  而后,一身形容长,梳螺髻,身着宫人服,脸覆面衣的人走了进来。
  将手中所托太后金印,往前轻轻一举,俯视诸女:“请起罢。”
  一听到声音,谢白真骤然抬起头来,正撞上朱晏亭垂下的双目,那双半隐于障纱的凤目流光溢彩,半遮半掩,仍生俯察迫视之威。她浑身上下,唯有一手、单眼未经衣料遮挡,面衣外露出的一点肌肤,白若羊脂,吹弹可破。
  何等宫娥竟有如此姿态?天家之奢竟至于此?
  谢白真头一个拂衣而起,想到自己跪拜一奴仆,便有些羞恼,冷冷问:“你是谁?”
  朱晏亭回答:“我是谁都可以。”
  谢白真顿生恼怒之心,嗤道:“观你衣,察你貌,不知是哪里的宫人。你难道不知道我等的身份?白受我等跪礼,既然看清了,还不速速向我等行礼?”
  朱晏亭闻言,却不恼怒,却微微一笑:“你就是豫章王王后的胞妹,谢白真?”
  谢白真不屑于多言,冷转半身,拂了拂衣。
  朱晏亭道:“你跪下。”
  谢白真勃然大怒,正待言语。朱晏亭衣袂微动,缓行一步,手中金印至她眼前。
  谢白真先是让脸,侧颊瞬间惊了惊,发现临淄王后竟对着她的手也屈身作礼,还未平起上身,立时省神过来,了悟这竟非寻常金器,能让临淄王后也行礼的,必是太后金印。
  黄煌一片之物,直欲抵上面颊,她眼睛被光所刺,未及多想,已屈膝跪倒,匍匐在地。
  朱晏亭眼眸低垂,看她埋下的脖颈:“皇太后宫中人执印至,如同太后亲至,你有什么要说的,可说与我听。”
  谢白真轻轻喘息,慢抬双目,转过头去,看向跪她身侧的朱令月:“诸位女官未曾见过,我却在画册上见过,她头上梳的,分明是逾制发髻,乃昔日章华长公主大婚时所梳的反绾莲花髻,曾名动长安,天下无二。长公主爵比诸王,封国治事,她的发髻岂是寻常一世家之女梳得?”
  朱令月一听,一张被抓红的俏面,登时泛出雪白,忙道“你胡说,这分明是——”
  她脑中回想那日去沙渚上令朱晏亭的侍女梳头的场景,须臾之瞬,回想了一遍,却发现她那个被囚于沙渚、等待嫁给吴郡守的姐姐,没有只言片语定论过这是什么发髻。
  她和阿母只知好看,竟然因为从没见过,中了这么艰险的计谋。
  朱令月登时如处冰窟,浑身发凉,着急辩解,却嘴唇颤抖,不知从何说起。
  她将求助的目光投向了那携印而来的宫人,发现她也在看自己,看不清面容,只能看见她的眼睛,眼帘轻轻垂着,其间神态,有些温柔,又有些哀悯。
  她恍若抓住了一根救命的稻草,膝行而前,轻轻抓住她的衣摆:“我不知道,我是中了别人的计谋。”
  朱晏亭移过视线,对着谢白真,语气渐沉:“她固然有过,这里是苍梧台,唯有陛下和太后有权处置她,岂容你越俎代庖?你过当逐。”
  朱令月听她要驱逐谢白真,显然是站在自己这边,一口气终于从喉中呼出来,只觉一阵欣喜,自下而上,窜至头顶,欢喜得说不出话。
  方才还气焰嚣张的谢白真,猛地似霜打了一般,不敢相信的抬头看着朱晏亭,又求助的望向临淄王后。
  王后轻轻摇头,给了她一个爱莫能助的眼神。
  谢白真唯恐真要因为这宫娥的三言两语,被驱逐出去,给豫章王和姐姐丢了面子不说,所谋大事休矣!
  当下顾不得许多,叩首谢罪,颤声道:“请贵人替我回禀太后,罪人年幼无知,不知轻重,一意维护上下尊卑之序,愿意受罚,只求千万不要驱逐罪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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