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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六陂春水 (衣冉)


  临淄王后欲托之女与她,此时对她自然是所求必应,连忙答应。
  朱晏亭附耳过去,小声说了几句话,王后眼眸骤然睁大,惊诧得久久说不说话,半晌,方十分勉强的点了点头。
  ……
  皇帝毕竟是东巡途中,所携守卫、宫人有限,加上祭祀盛大,抽调了许多内侍,苍梧台留下的,大多是临淄王的人。
  因此临淄王后比较好安排,这日趁太后在午歇之际,悄悄将换了衣装的朱晏亭接了出来。
  一驾深覆重帷的车,穿衢过巷,来到琅玡大狱。
  早有人嘱咐过,不问也查,任车上的人直入狱中,停在其中一间前。
  隔柱而观,斗室里坐着一个背脊挺直的青年人,身着囚服,正是李弈。
  朱晏亭试了一个眼色,立刻有人打开了狱门上的锁链。
  “喀嚓”金属相碰之声,将靠壁上假寐的李弈惊醒过来,一抬头,看见了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会在此看到的人,喉结一滚,沙哑声音唤道:“小殿下?”
  朱晏亭上下打量他一眼,见他没有受刑的迹象,精神尚佳,稍稍松了一口气。
  无声而入,在他身前三两步处,蹲下了身:“李将军,你可还好?”
  李弈见她身着宫人衣物,双眉紧蹙:“你怎么会来琅玡,这是……”
  朱晏亭一指比在唇际,轻轻“嘘”了一声,低声道:“多的你先不要问,我有几句话要嘱咐你。”
  李弈纵然满腹担忧,不知她究竟做了什么,然而在她安静的目光下,问不出话,只静静听着她说。
  “我现在一切都好,不会嫁给吴俪,我会嫁给陛下。”
  她说出这话的瞬间,李弈眼中陡然掠过惊澜,这个结果,出人意表,却又在预料之中。
  “我会想办法救你出去,不过,你恐怕回不去章华了。”
  李弈轻轻道:“好”
  朱晏亭从怀里取出了一个青色的香囊,香囊上萧萧绣着一支绿竹,里头鼓囊囊装着什么物事。
  “这里面,装着一点香草,还有琅玡百里巷的门牌,刘壁等在那里,你若得释,去找他们。”
  李弈将香囊捏在手里,不说话。
  朱晏亭切切叮嘱:“将它妥善安放,不要离身,也不要被人发现。”
  李弈点了点头:“好。”
  朱晏亭时间不多,嘱咐完就站起身,告辞离去,才到门边,听李弈唤:“小殿下?”
  她疑惑转回头。
  牢笼里窗孔很窄小,细细的一道光,分割李弈沾了污秽的英挺面容,硬朗眉轩之下,双目定定:“弈愿追随小殿下,你在哪里,我就在哪里。”
  ……
  三日之后,天朗气清,经一场携狂风骤雨的春雷之后,琅玡被苍苍天色所照,草色浓郁,万物逐渐丰茂。
  皇帝携朱晏亭,于扶桑苑围猎。
  这一次由于她的加入,没有邀请诸王,也没有调动临淄王的兵马,调羽林郎护卫,远近渐次以帷幕遮挡。
  朱晏亭身着轻便胡服,执一把样式古朴的鸱纹雕弓,从车上下来。
  期门郎立即给她牵来一匹看起来温顺听话的狮子骢。
  抬目一看,不远处齐凌也换了便装,引马而来。
  他的马乃一通体黝黑的玄驹,劲马金羁,目如琥珀,足踏寒铁。
  齐凌翻身而上,一手执弓,一手牵辔,笑目望着她:“狐性最狡,机敏万分,擅流窜山林,你可莫要撞到树上去。”
  朱晏亭的骑射是跟着李弈学的,她六艺中唯好此道,勤于练习,平素也引以自矜。听皇帝怀疑她会撞到树上,当下动作利索翻身上马,猛一夹马背,策马走在了前方。
  她一连串的动作英姿飒爽,熟练漂亮,兼之胡服收紧,不若平常宽袍大袖,直接勾勒出腰腿之间的起伏弧线,越发显得姿态姽婳娴静。
  齐凌在她马后不远处,看见她高耸发髻之畔,露出直如玉琢的耳朵和侧颈,目光停顿了一瞬,不妨正巧被她回眸顾来,撞到一处。
  她目中有些疑惑,似乎对他的观察感到怪异:“陛下,可否与臣女一试骑术?”
  齐凌收转目光,直视向前,擎缰笑道:“朕这匹马与你赛,未免太欺负你。你可去马场再挑选一匹。”
  朱晏亭沉思片刻,道:“我甚慕乌孙国上贡的天马,陛下肯割爱么?”
  “一匹马而已,你若喜欢,便赠给你。”齐凌吩咐期门郎去牵。
  然而那期门郎闻此言却吓得面色发白,犹疑四顾,扑通一下跪倒在地。
  皇帝轻轻一手缰,将他的坐骑止住:“怎么了?”
  朱晏亭也一脸迷惑的驻马看来。
  那期门郎战战兢兢道:“回陛下的话,乌孙国的贡马养在苑中,我等数人照料,不敢有片刻轻忽。然而不知是否天马跋山涉水,远道而来,水土不惯之故,数日不吃不喝,神情恹恹,恐怕不宜给贵人乘骑。”
  齐凌面色有些不虞,令他将马牵来。
  那匹形若蛟龙、震慑来客、名动长安的天马,再度牵至齐凌面前时,已不能辨其威武雄壮之态,马目委顿,一身原本像烈烈火烧的毛凌乱张刺着,显得疲惫不堪。
  齐凌向来爱马,更何况这是乌孙国进贡的马,有西邦臣服的寓意,故而十分重视,当下传唤负责养马的官员来问。
  那人也答不出个所以然,只说传了医官,换着法子,甚至远从百里之外的冀南运来草料,然而无论怎样尝试,这马都不肯吃东西。
  皇帝当即有些愠怒,欲传唤太仆谢谊,令他亲自来解释。
  期门郎眼见龙颜生怒,战战兢兢,颤声道:“臣,听过一个说法,天马颇认降服它的第一个人,臣斗胆求陛下传唤降马猛士,令他一试?或……或有奇效。”
  齐凌听见这话,方想起来,李弈还被关在牢笼里,没有处决,也没有开释。
  他沉吟片刻,下意识将目光转向了朱晏亭。
  后者也正静静看着他,表情如常,看不出什么情绪。
  他嘴角微微一扬,吩咐执金吾:“传李弈来。”
  约莫过了一盏茶的时间,几名卫士押解李弈赴马场。他身着赭衣,因为要面见皇帝,净了面,头发也收入冠中,不复狼狈之态。
  李弈精神还算好,下拜叩首,声音朗朗:“罪臣叩见陛下。”
  齐凌目视天马,对他道:“去看看,若你能令马吃草,就算将功抵过,朕就放了你。”
  李弈应声称是,走上前去。
  怪异的是,李弈一靠近,病恹恹的天马忽然打了一个响鼻,而后,将马首凑到了他的身上。
  李弈与此马结缘颇深,降服它时也极喜它威武烈性,伸手拍抚马颈,轻揉马鬃。热乎乎的气息,喷在他脖颈旁。
  李弈牵着马走动了几步,本懒洋洋不爱动弹的天马勉强曲蹄跟着他走,将鼻凑到他赭衣广袖之间,顶着他的手,十分亲昵。
  李弈再携草喂它,马果一张口,吃了下去。
  期门郎目瞪口呆看着这一幕,不由称奇。
  齐凌颇信谶纬之术,视此马为西域邦服的征兆。
  最初,李弈降服了它,虽然他的身份不很令自己满意,但勇猛和忠义还是令他生出爱才之心,故而此人犯下大错,也未能直接斩杀。
  现在,天马不吃不喝,偏认这个主,肯凑在他身边,亲昵温顺。
  皇帝又想起,李延照曾经对他说,自己和李弈曾经两人射中一匹马,一边金箭,一边飞剑,刚好对应一处。
  种种迹象都在表明,李弈可能是一个能有一番作为的人才,他与马有缘,或可策马原上,建功立业。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他从前藩国镇军将军的身份,以及和朱晏亭之间不清不楚的故主情谊。
  皇帝紧紧皱眉,审视李弈,良久,释然而笑,问道:“李弈,你可愿意为朕效力,去降服更多的马?”
  李弈闻言浑身一震,一手放马,任它长嘶于侧,单膝跪地,回答得毫不迟疑:“末将愿意!不仅愿为陛下降服更多的马,也愿意去收归奔马跑过的每一寸王土。”
  这一句话,有睥睨豪情,大大投准了齐凌的脾胃。
  于是获准释放,当即下旨,免去他故章华护军的职位,收入羽林郎。
  ……
  有了这个插曲,朱晏亭便没有挑天马,而是另寻了一匹马,与皇帝竞猎。
  期门郎专为行猎所设,分工完备,有条不紊,很快便围场清道,让出前路来。
  朱晏亭轻叱一声,先鞭马背,将着择定的良驹猛先一步奔驰在前,引弓便上。
  骑技熟稔,英姿烈烈。
  马匹肌肉起伏,毛发在日光下流处丝缎的色泽,她奔跑一些距离,在策马之时,便抽箭搭弓,轻眯着眼,箭羽轻捷,弓弦绷紧,猛放弦。
  “嗡——”霹雳弦惊,飞羽如电,猛贯一头麋鹿,银白矢广入,惊破红霞出。
  她似乎极享受,也乐于狩猎之道,奔跑了一会儿,额上就渗出细密的汗水,沾湿的头发,蜷曲着贴在脸颊侧。
  汗水的味道,猎物的鲜血腥味,马蹄卖力奔跑下释放出来野性之味。
  齐凌一直没有射出一箭,双目紧紧盯着她,忽而,他以靴尖顶箭囊,猛擎出一支箭来,手指勾弦,弓弦拉至嘴角轻扬的弧度畔,将箭矢,无声的对准了朱晏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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