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齐凌道:“非我有意隐瞒母亲,先帝下密旨时,唯有我、门下郎魏兰在。先帝特嘱我,密旨不可宣,亦不可心急,要等等,过几年再赢取阿姊。”
要等等。
这三个字一出,太后心里似光耀明镜,登时恍然大悟,手抚绢书,久久说不出话来。
她怔忪良久,长叹一声,伸手扶再度叩拜的朱晏亭:“好孩子,你受委屈了,你快起来。”
朱晏亭面色如常,顿首再拜:“多谢太后,臣女惶恐。”
皇帝政务繁忙,先行离去。太后执朱晏亭之手,细细询她起居之事,温言软语,事事周到,直如寻常的家中慈爱长辈。
太后对她说:“这几年,我虽担忧皇嗣,催着皇帝纳了些夫人,可惜一直无所出。我看他倒还喜欢听你的话,等回了长安,立刻完婚,生个嫡长子。方能令社稷有凭、群臣安心、朝堂安稳,这是一等一的大事。”
朱晏亭垂首称是。
二人正言语间,忽听外面人来报:“临淄王后求见。”
临淄王后正操办诸侯世家献女之事,正忙得焦头烂额之际,缘何会一大早就来。
太后心生疑窦,忙下令传。
急切的步履之声响起,临淄王后匆匆而至,看见朱晏亭也在,怔了一怔。
她向太后行礼,朱晏亭也起身向她行礼。
“太后今日凤体可还安康?”
太后摆摆手:“好,你且说罢,怎么了?”
临淄王后迟疑望了朱晏亭一眼,朱晏亭自觉身份未定,略微尴尬,正欲却身,却被太后握住了手。
太后将她的一只手,握在两只手掌中间:“你说罢,不碍事。她听听这些,以后好学着做。”
临淄王后骇然一惊,目中翻腾,又是惊色,又是喜色,嘴角不由自主扬起来:“嗳。”
她深深看了朱晏亭一眼,收到她目中的微微笑意,很快抿一抿唇,收作正色:“禀太后,臣妾将诸王、世家献来的美人都安顿在蕲年殿,这两日人一多,难免生事。今日一早就闹出了大事,是豫章王献来的谢氏女,掌了章华朱氏女,章华朱氏女不依不饶,说要告到太后来。”
朱晏亭闻言,目光微动,抬起眼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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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琅玡(九)
话分两头,朱、王两氏按照朱恪、王安二人的官爵,分到了琅玡城西一处叫做“五里”的驿馆,仅有五居,处在狭窄道闾中,连车马也停不下,更不消说住下仆从。为此王安发了好大的火,指责负责接引的临淄国小吏安排不周。
小吏态度恭顺,唯诺相应,在案上翻翻捡捡,又展开另一卷文书,给王安看:“公子,莫若将您与河西郑氏驿所调换?他们就大一点,是七居的。不过要公子自行前往商议。”
河西郑氏,乃是当今太后母族。小吏这一句话,不啻于一个软钉子,不卑不亢将王安顶了回来。
王安面上一黑,奈何无可辩驳,与朱恪对视一眼,后者轻整袍袖,走上前去,递上名刺:“我乃故章华长公主夫婿,烦劳通融,可有再稍大一点的居室?”
“原来是朱公,恕在下有眼不识泰山。”小吏双手接过名刺,对他作了一揖,道:“并非在下有意为难,在下方才说的是实话,公若不信,可自己视簿。琅玡地长不过千丈,山东诸王、世家,并西极、百夷、北地使节,朝贺者少说千列、再加仆从,就是数万之数。连河西郑氏尚只得七居,公等邻居者乃颍川庞氏、上郡梁氏,绝不堕辱公名。”
举目一望,琅玡本不宽敞,此时更是摩肩接踵,车盈于道。
人虽多,却若网在纲,有条不紊,抬眼看去,只见插赤色帽缨的军列纵横布列,巡于道上,抬首眺去,几乎十步便设一高台,上布披坚持锐的□□手。
二人观察良久,意稍平,只得遣部分仆从将车至城外安顿。只留三五仆、以及朝贺的宝物,居“五里”驿馆中,等候朝拜。
王幼微与朱令月因为是献给皇帝的待选之女,身份不同,在进城之际就同父兄的车列分开,由专门的内侍牵引,入苍梧台。
高廊四注,重坐曲阁。
琅玡城中的热闹与喧嚣,半点也浸不入苍梧台。
驶过明光门以后,耳边就只剩下滚滚车辙声,车中人悄挑帷幕,但见高耸复道,连天檐阕。
再入一道门,车马就停了,而后女由宫人引入,一人只许携一笥,笥中所陈之物唯有簪环衣物,粉黛妆奁等,都要经过细细的查检。
验身,遣回家仆,而后一人陪一宫婢、二内监,抬笥而入,分住蕲年殿后的宫室中。
王、朱二人到时,蕲年殿已入住了十数位佳丽。
王幼微和朱令月在章华本地已是佼佼富家贵女,金饮玉馔,遍体绫罗,王氏族中诸女议婚的都是高门子弟,王幼微的姐姐王韫素就嫁了桓氏武威将军之子。
平素与各世交行游宴饮,没少接触各家贵女、少年郎,更何况王幼微小时候还曾经参加过章华长公主亲自举办的、规格极高的宴会,深谙其中温默惹喜之道。
是以王幼微故意作典雅清贵之装,望着并不怎么显眼,细看又有几分别致。
她内心颇为自许,暗暗有些瞧不上朱令月的一味奢华张扬,自以为凭自己容貌与身份,若自己愿意争取,必有角逐之力,能一举封为夫人。
然而她到蕲年殿过了两日,赠重金买通宫人,打听之下,一颗心便骤然绷紧,砰砰直跳起来。
世家之女她或可相较一二,然而这番却竟也有不少诸王献女——
河东谢氏谢白真、乃豫章王王后的胞妹。
上党夏氏夏朝歌、乃燕国丞相的女儿。
淮安殷嫱,乃淮安王后与前夫生的女儿,淮安王也爱若珍宝,又封为容乐县主。
河西郑氏郑韶,虽非诸侯王女,然而是今郑太后的族女,必得太后庇怜。
……
非一“藏龙卧虎”能尽道其势!
每一个名字和身后的背景一打听,都是一道惊雷在耳畔炸响。
她们每一个,背后站的都是一个封国。
王幼微心中不由得回想,当年坐拥章华国的长公主在时,她的女儿朱晏亭是何等金尊玉贵,是何等众星捧月的景象。
这些出身并不亚于当年朱晏亭的诸王贵女,早经培养,各有所长,远至上党跨山河而来,尊至县主纳身待选,跻身世家女中,虎踞龙盘,云集于小小一蕲年殿,可谓令人惊心动魄。
王幼微目跳不已,觉两相一衬,自己直如砂砾与明月,万难与争辉。
而自己出门之际,报必得之心,风光而来,倘若就此淹埋,铩羽而归,必将贻笑族中姊妹!
不由得灰心不已,丧气之际,与那宫人胡语怨道:“不是说太后有旨,特为分封世家,准许世家献女么?为何会有这么多诸王也携女来?”
宫人左右一顾,忙摇头“这我等就不知了。”小声叮嘱她:“贵人,这话出去可说不得,一说就得罪诸王,太后也不喜欢听。”
王幼微抚额长思,暗自低喃:“莫非……莫非他们是为了皇后的位置来?”
宫人悄声道:“这怕是竹篮打水,凤座已定了。”
王幼微胸中猛跳一下,视落她面上,这宫人苍梧台中人,并非帝京携来,她满目狐疑:“不可能,你安能知?”
宫人转过头,对着宫室南壁稍稍撑开一角的窗牖,与她指远处西垂殿的方向。
若说羽阳殿是苍梧台的干地,高屋建瓴,西垂殿便是它的辅翼,二者相依偎,岿然立与苍梧台最高处。
自蕲年殿,唯能看见楼阕簇拥之间,一片辉煌屋脊色,若隔蓬山万重。
宫人道;“那是我们大王修筑给皇后居住的西垂殿,据说,前两天已有贵女入住。这里……”她指蕲年殿“住了不下三十人,那里,只有一人。”她问王幼微:“贵人还觉凤座未定否?”
王幼微不知怎么,眼前突然浮现了在延桑县与朱晏亭的匆匆一晤,只觉心下直颤,有些呼吸不过来,她匆忙摇头,屏去了这个荒谬绝伦的联想,内心喃喃:不可能是她,她如今母亡国散,早就露出被皇帝抛弃的颓势,就算她瞒着所有人悄悄潜来琅玡,也不过是垂死挣扎而已。
虽有王安“此女必还有造化”的叮嘱,然而自从王幼微在延桑见过朱晏亭,打心眼里不希望她如兄长说得那样可以翻身——她觉得朱晏亭满口端正堂皇,婉拒了自己冒险想帮忙乔装送她来的恩惠,之后反倒自己悄悄的来,显得为人表里不一,可见为人虚伪。
“非容乐县主?”她又问。
“不是,陛下在宴上与淮安王明言‘非汝女’。”
“非谢氏女?”
“贵人不要再猜测了,如今,天下都在猜呢,猜来猜去,也都只能知道一个,非荣乐县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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