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菜献毕,倌人们都唱过一轮曲,有的便转局走了,但转眼又有新叫的条子陆续而到。客人们吃过螃蟹,饮了苏叶汤后,就纷纷除去了冠服,全换上便装,匀面更衣的工夫,满桌的残酒残羹,还有那些个剥螃蟹的象牙签子、镊子、锤子、砧子等全都被撤下,桌围也换过,新一桌筵席排了上来。妙龄少女们不绝穿梭,在筵前品丝调竹,轻歌曼舞。男人们眼观美色,耳享妙音,左拥右抱,连饮巨觥。数巡酒过后,谈风渐起,鉴于朝局敏感,并无人敢涉一言,便只剩下闲谈。而这一群王公子弟们都是从小寻欢作乐的惯家,最富东拉西扯的本事,光是谈诗论曲、说字议画,就已经讲得个停不住。
正值热火朝天时,又有人来报:“阁老的条子到了。”这就见唐益轩所做的倌人龙雨竹姗姗来迟,一进门就直道“对不住”,“才是个牌局,客人非要我代碰,碰不完四圈不许脱身,来晚了,给您请罪”。
唐益轩一向是一字千金的性格,只点点眼皮,雨竹就在他身后落座。雨竹身穿绣有紫藤花的绿氅衣,愈发显出了满腮香甜,淡白轻红,她把一双明黑的眸子满堂一绕,就对准了詹盛言肩后的白凤,捏着齉软的鼻音道:“凤姐姐还好吗?我才听见说——”
“雨竹姑娘!”詹盛言吐出了含在口中的金珀烟嘴,抢过话道,“前儿我得了一颗‘茄子珠’,大如杏果,光滑无瑕,晚些我差人送去阁老那儿,请他老人家转赠于你。”
雨竹一愣,惊喜交迸,“无端受盛公爷这么重的赏,可叫人怎么好意思?”
“原有件事情拜托姑娘。”
“公爷开玩笑,您这样的大贵人哪里还有事情托得着妾身?”
白凤只在雨竹进门时瞟了她一瞟,就偏开了视线再不朝那边一顾,听见詹盛言说要赠之以珍珠,她也只张大眼瞪住了男人。他没回望她,仅仅是把一条手臂绕过来搭住她肩膀,“刚才凤姑娘那一桩意外,不提了,从今往后都别提。”
他含笑对着雨竹,语气也甚为和缓,但眼眸间却毫无流动,冻结如冰河。
白凤这才明白詹盛言的用意;她花国地位极高,为人又强横,因此桌上的一众小倌人都不敢对她放肆,但雨竹却与她抢阳斗胜惯了,得知她被人泼粪这样不光彩的丑事,定不会放过当席揶揄她的机会,他这是恩威并施好堵住对方的嘴。白凤但听雨竹支吾了两声,就再无声息,心知她已被狠狠将了一军,自己的面子算是保住了,不由对詹盛言十分感激,但脸上却照旧板板的,只将手中的烟袋再度送去詹盛言口边,“你坐会子,我去换身衣裳。”
深吸了一口烟之后,詹盛言转面对她一笑。从他口中飘出的烟雾蒙上了他温柔的笑眼,是起雾的春水。
白凤亦回以一笑,就把烟袋搪进背后的娘姨手里,起身离席。她穿行过短廊,来到套间另一头专为更衣而设的房间。向来在长筵中,非但男客在叙礼后要脱去公服,改以便服相见,陪席的倌人也往往要更衣数次,才好显出排场来。
白凤正待推门而入,忽听得里头叽叽喳喳,有两个小倌人在那里谈论着什么“盛公爷”。她马上压一压手,不许跟在身后的丫鬟们出声,凝神细听:
“盛公爷的手面也太阔了!”
“京城里‘五路财神’,盛公爷可是中路正财神,那是闹着玩的?”
“这我当然晓得。但一把牌就输掉一百多栋房子,随随便便的赏赐就是顶级珍珠,简直就阔气得太吓人了。”
“傻子。这可是天子脚下,掉下块砖头来都能砸着财主高官。能在这一伙人里头拔尖,哪里是普通的阔人可比?”
“那倒是。不过其他人再有钱,也是尘容俗状。你瞧今儿的东道徐大人不也排在五路财神里?就一脸油腻腻的,跟席上那烤乳猪似的。唯独这盛公爷,往那儿一坐,就仿佛满屋子浊气里的美玉良金,真真是倜傥动人,风采绝世。我也见过他好几回了,到现在都只敢偷眼瞧他,要不然一跟他对上眼,我就忍不住脸红。”
“你这痴婆子别犯春病,早早死了心吧。你没看盛公爷旁边跟着个金刚护法呢?白凤那么凶,你敢动她的人,不是自己找死?”
“啧,你说,白凤的命也忒好了吧。九千岁独宠她,盛公爷这样品貌一流的也叫她拿得死死的。她是长得不错,可到底也不年轻了。她出道都六七年了吧,是二十往上的老女人了,而且还动不动就和母老虎似的。”
“嘘,你小点儿声,别叫人听见。欸,我这两支珠钗,哪一支配起来更好?”
……
白凤听到此处,掉过身一摆手,也没进门换衣裳,就又原路折返。丫鬟娇奴追上来道:“姑娘,她们背地里排揎您是‘老女人’,您怎不踹开门进去教训那两个小蹄子一顿?”
白凤一笑不答:丫头们怎么懂?在一群互相倾轧的漂亮女人们之间,当面的诋毁是必须要以牙还牙的挑衅,而背地里的诋毁,那就是恭维;事实上,在以年轻制胜的女儿国里,唯有年轻女孩们的嫉妒和诋毁才是对一个“老女人”最大的恭维。
她为什么要给恭维她的人难堪呢?毕竟在来来去去的女孩们中间,这是今夜仅有的令她舒心的一对。
白凤还不知,只她走开这一小会儿,男人们之间的气氛已殊为不同。
适才她刚刚离座,主人位上的徐钻天便斟酒端杯,独敬上座的詹盛言,“盛公如此护美心切,果然是英雄难过美人关哪。不提凤姑娘的碴儿,在下只单给盛公道恼。真不巧,碰上这么个狂徒。当今万岁爷有九千岁辅佐,朗朗乾坤,光风霁月,他居然口称要盛公去‘匡正朝纲’?!实在是心智迷乱!”
一提这个话头,四座先哑然一瞬,而后就纷纷附和道:“恐怕是个白痴吧。”“是不是有人捣鬼哪?”“真是一档子怪事。”“要不要抓起来审一审?”……
徐钻天拢一拢他身上那一件酱色直裰,放下了酒杯,“审是不用审,盛公才已亲口说了,那人是他一个旧部。盛公足有七八年不掌兵了吧,老部下对您还是念念不忘啊。”
詹盛言手握一只白釉剔花的空酒杯,把杯子在掌内慢慢地转了一圈,“徐大人,这些人念念不忘的不是我,是浴血杀敌的日子。”
在座与詹盛言私交最好的就属闵厚霖,他见话头不妙,打了个哈哈道:“我们这班人差不多般长般大,谁不知道谁的底儿啊?全都是安享荫封的废人。唯独他‘安国公’的爵衔竟是自个儿在军功上挣来的。就冲这个,那就是——”他竖起了大拇指,又斜过眼向詹盛言笑道,“先说好,我绝不是因为赢了你半条街才替你歌功颂德。你明儿千万记得把地契给我送来。”
登时间哄笑满堂,连詹盛言也憋不住笑骂一声,徐钻天笑得却颇有意味,“闵大人说得好。京师保卫战就不消提了,我只说那一场辽东大捷。诸位,不才自个儿就是辽东广宁人,当年哪个广宁人提起‘詹少帅’不这么挑大拇指?刚满十六岁,便有胆量、有能耐独率三千精骑大破整整五万的鞑靼骑兵,一举取得‘苏子河奇捷’,这才辅佐詹大帅全线获胜。连先帝爷也曾金口夸赞盛公是‘跨灶之子’[29],不可不谓少年英雄。盛公,您自个儿难道就不怀念那一段时光吗?”
这句话落地时,白凤正走回饭厅。她敏锐地嗅见了火药味,于是一边在詹盛言肩后落座,一边就拈起了一颗雕花梅球儿塞进他口内,“二爷,酒喝多了涩得慌,甜甜嘴巴。”
詹盛言心中有数,徐钻天乃尉迟度的亲信,设下此宴绝没安着什么好心,因此一直就等着徐钻天发难,果然等到他一句比一句险恶,摆明是要趁酒酣之
际给自己下套,本来气直往上冲,结果被白凤这么一拦,只好咬着那梅球儿含含糊糊道:“徐大人才说还有一坛好酒请我,我等了大半天,酒虫已经闹起来了。”
惜字如金的唐阁老很难得地一笑,抚须点头,“若非盛公有刘伶之好[30],还牢牢记着,咱们就被徐大人混过去了。”
众人也都起哄闹酒,白凤微笑着对詹盛言闪一闪眼睛,掏出一把随身的细齿小牙篦,细细为他刮掉沾进他唇髭间的食物碎屑。
徐钻天斜瞥着他与她二人,呵呵一笑,“在下倒是得了一坛有些年头的敕造陈酒,好不好却不敢说,总要请盛公这一位‘酒神仙’品鉴而后定。来呀,抬上来!”
这就见两个仆人抬进了一只足有三四十斤的大酒坛,坛上尘迹厚重,彩画褪色,显然是陈年旧酿。徐钻天亲自拿袖沿拂了拂,便见一行刻字倏然浮现于坛口:“延载十五年榴月[31]奉旨敕造。”
他骨碌着两只绿豆眼睛,很轻但很清楚地叹道:“真巧,这酒出在延载十五年。”
白凤浑然一震,她深知有些东西是不可以碰触的,比如老虎的尾巴、龙的鳞片,以及詹盛言的延载十五年。她马上就见詹盛言脸色一沉,手背的青筋亦随之暴起。
她猛一把摁住他右手,摇摇头。
他拿左手端起了酒杯,把杯中的余酒饮得涓滴不剩。“延载十五年又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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