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这阵子,书影的动作早已不复初始的生疏,显得又熟练又流畅,仿佛生来就是个爬高上低的奴婢。但在她那一张稚嫩而持重的小小脸容上,总有些什么比她直短到肘下的薄旧衣衫显眼得多,犹如一身脱不掉的华服、一把摘不去的珠宝在目不可及的某处闪耀着。
而书影越是沉默,娇奴与秀奴的话就越多。她们指责她、挖苦她、羞辱她,当这些都无法撼动书影一分时,她们上前来推搡她,“瞧你这样子,我们都叫上了你的脸,你还装聋作哑地不答应!
“总想着自个儿是小姐身份,如今被丫头差遣,所以一肚子不服气吧。”
书影刚从扶梯上爬下来,手里还捏着块抹布,就被这么左推一下、右推一下,她连连趔趄着脚步,扶住了墙壁才没有摔倒。“你们怎样说,我就怎样做,还不叫‘服气’?”
“你口里说着服气,心里头还不知拿什么话骂我们。”
“就是,一会子姑娘醒了,你也摆这一副死相出来试试看。”
还在说着,已听得卧室里头有人高叫了起来:“姑娘起身了,都进来伺候。”
卧室在最南边,里头山墙上悬一幅仇十洲的美人图,又横着一幅字,笔力不凡,写的却是晏几道的一句词:“衣上酒痕诗里字,点点行行,总是凄凉意”;字画下一张紫檀半月桌,上设着铜炉铜座,东头的一樘绣帘后横一张数进深的滴水床,床外摆放着一只三尺来高的小石狮子,狮首上还有个石锁似的提环,说不好是哪一朝的古物,外表沧桑又古怪,与这香闺中的豪奢精秀格格不入,所以甚为打眼,一下就吸引了书影的注意。
娇奴和秀奴却目不斜视,双双捧着脸盆漱杯等物,每走一步脸上的怒色就减去一分,笑意就平添一分,待到了床边,声音里都带着浓得化不开的笑。
“姑娘起了,昨儿回来那么晚,怎不再多睡会儿?”
“姑娘漱口,姑娘擦脸,小心热。”
憨奴就立在紧里头,只望着床外的书影,冲她摆摆手,“你来。啧,抹布先放下一边,笨头笨脑的。”
书影赶忙把目光从那石狮上移开,又放开了抹布,穿过一层又一层的床罩向内走去。这时候早已过午,满地日光斜铺,但床里依然是一片暗沉,只看得到一双幽深的眼睛,其间聚集着细小而严苛的闪光。足有小半刻,白凤就这么一言不发地打量著书影,当她开口时,她把她叫作“丽奴”。
书影早在对面逼人的注视下挪开了两眼,光盯着自个儿的脚尖。她听白凤又唤了一声“丽奴”,随即手臂就被谁一戳。
她抬脸看过去,正对上憨奴的一脸嫌恶,“你是真傻还是装傻,姑娘叫你,怎的不吱声?”
书影的眼睛已适应了此间的光线,她终于看清床板上七十二神仙的雕花,还有掩在众仙之后的白凤的脸。她的脸晶莹剔透,嘴角微牵着一丝说不出什么含义的笑,“丽奴,我在叫你,把茶端上来。”
书影朝左右瞅了瞅,而后才带着一丝迷惑道:“我不叫丽奴。”
白凤嘴角的微笑有了含义,那是毫不加掩饰的讥讽。“下人的名字都是主子给起的,我叫你丽奴,你就是丽奴。丽奴,给我把茶端上来。”
憨奴早将一盅茶送到了书影的鼻子底下,书影咬咬牙接过来,就听得白凤“咝”的一声,“你的手怎么这么脏?”
书影瞄了一下自己捧茶的双手,指尖确有些尘污。“才擦地来着。”
“听你这口气,倒像受了天大的冤屈一样。是你自个儿说要当丫头的,擦地原就是丫头的本分,你若受不住,只管开口便是,我这就送你回去当倌人。”
“我并没说受不住。”
“那你倒是把茶端上来呀,杵在那儿等人服侍你吗?”
书影抻长了两臂,又见白凤把脸孔皱在一起道:“谁要吃这泥爪子送上来的茶?重倒一盏来。”憨奴复在一旁把手一点,书影见床头摆着张红木几,上头有茶盅茶杯,便从怀中掏出绢子擦了擦两手,过去新倒过一盅茶。
谁想白凤只浅呷了一口,就“噗”地全喷了出来,“你成心的吧,倒这样滚烫的茶水给我,烫烂了我的舌头,便没人说你了?”
“茶不是我冲的,就算有人成心,也不是我。”
“呵!我说一句,你顶一句,这难不成是你们祝府的规矩?从前你当小姐的时候就拿这种规矩教丫头?”
从前——就是这个词唤起了一切:父兄姊妹,豪奴美婢,雕梁画栋,华灯古书……先前白凤那口水有一半都喷在书影的胸前,连她下颊也溅上了一块。书影先只觉脸上挂着热热的几滴水,很快就觉出热水直涌进眼底和嗓子里。她猛力睁大了两眼,却把嘴唇紧紧闭住。
白凤欠起身,仿似在热切地等待着那个小姑娘哭出来,又因总是等不到而现出一丝扫兴的神色。“我吃我自家的茶,碍着谁了?倒得瞧你的难看脸色。若不是盛公爷的面子,我哪来这样的好脾气?”
“姑娘何必和这玩意儿置气?”憨奴手中不知何时多出了一只金漆大托盘,她拿肩膀挤开书影,就把盘子呈在了白凤面前。
书影见那盘中铺满了各色宝石,足有近百颗;她从小生长于富贵,一瞥间便知颗颗都是上等成色,却不知白凤要这么些个宝石做什么,就算穿珠花,也用不了这样一大盘。
她虽疑惑,但也不会开口问,憨奴却自行在前头讲起来:“我告诉你,这一盘全是九千岁赏给我们姑娘的,好叫姑娘一睁眼就瞧着五色宝石‘养眼’。你听懂了没有?我们姑娘的这一双眼睛是得拿最贵、最美的宝石养护着,哪里禁得起你这样的粗蠢玩意儿?”
白凤把她那阔大幽深的眸子在宝石堆里淡然逡巡着,抛下不冷不热的一句:“行了祝小姐,我可真不敢多劳了,快快请您下去吧。”
这一句便犹如皇恩大赦,书影即刻调身而去,却又被喝住:“回来!”
白凤仍垂目盯着五光十色的宝石,把一只手往床外一展,素绫寝衣的衣袖倏然一滑,就剥出白藕也似的一段手腕,腕上却带着一片淡淡的青迹。“茶拿走。滚吧。”
书影的两截胳膊也在洗得看不出本色的袖筒里拔出来老长,她从白凤手里端过茶放回几上,别过身就走;才走出床罩,又猛闻得谁喊了声“抹布”。书影住了一下脚,把才搁在妆台一角的抹布抓在手中,接着往外走。热泪已在她脸上簌簌洒下,她却并不去抬手擦眼泪。
要是她抬手,书影想,后头那些人就会知道她哭了。
她躲去外间收拾掉满脸的热泪,又在自己方才抹拭过的什锦槅上取过一面小靶镜,对镜检视两眼,不愿意留下一丝一毫哭过的痕迹,却忽见镜面中光影一闪,书影急忙回过身,把镜子反背去身后。
卧房外的珍珠帘幕被挑开一线,露出憨奴的半边脸盘,她把两只眼珠子对著书影一轮,就向里头笑嚷道:“姑娘,你还怕贵家小姐挨了骂脸上挂不住,叫我悄悄来看一看。我这一看,姑娘你猜怎么着?人家根本满不在乎,正左顾右盼地照镜子呢。”
浓郁的龙涎香游弋而出,憨奴错后了一步,把珠帘全拢去一边。白凤自帘后步履婀娜地走来,先将镜子自书影的手内拽出,又将那青玉把手滴溜溜一转,镜面反照的日光就一波一波地涌起。书影拿手背遮住了前额。
放下手时,她见白凤已把镜子递给了身畔的憨奴,一只手向自己伸过来。当那手掌滑腻而微凉的皮肤触上她下巴,书影冷不丁忆起六岁时有一次她在后花园中的青石上盹着了,醒来发现一只青虫落在颊上,眼下她也有冲动像当时一样尖叫着打掉那麻酥酥的恶心玩意儿,但她却硬挺着一动也不动——因为她已不再是六岁了。
白凤强扳著书影的下巴颏令她抬起脸,细瞅了两眼,一笑道:“不用照,这小脸尽够美的,晚一些你‘詹叔叔’见了保准喜欢。”
书影原来是旁偏着视线,这一听却急将目光瞄准对方,好似在探寻话中的真伪一般。白凤咯咯地笑起来,“我这才算长了见识,怎么官门女眷盼起客人来,倒比我们当倌人的还急切?我给你起一个贱婢的名字,还真是没起错。丽奴,我说你既这么猴急,索性到楼头上候着去,客人一到,一眼就瞧见,岂不好?”
她偏了一偏头,憨奴立即走上前,把书影几下就搡到了房门外,指着廊上的围栏道:“丽奴,你就好好在这儿候着。”说毕就“嘭”地关上门。
阳光虽好,但秋雨过后正是寒凉,一阵风卷来,把凉气直吹进骨节里,书影拢起了光溜溜的双臂。不消说,这又是整治她的伎俩罢了。兴许是刚哭过一场,她竟也不觉得难过,反有几分说不出的窃喜。她宁愿在这里倚栏听风,也不愿再听那伙人多叫她一声“丽奴”。
可她毕竟衣衫单薄,就这么在风里无遮无挡,不一会儿就连清水鼻涕都冻了出来。直等得太阳也快在楼角坠落,才听声息渐渐繁杂了起来,有一道宽亮的嗓音盖过了风声直旋而上:“客来,凤姑娘接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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