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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艳书1:一梦金[全集] (伍倩)


  詹盛言早上前来两手相托,“侄女别这样,快起来。”
  书影方在其手间站稳,耳畔忽响起一声炸雷,但实际上那只是又轻又软的一声——“大清早就哭天抹泪的,还容不容人睡觉了?”
  书影回目望去,见里面梢间的珠帘微动,自后步出一腰细身长的佳丽,仍是那一副慵懒姿态,只把一件掐金满绣的长衣欲坠不坠地披覆在两肩,衣上的花样是满池娇[20]。就由那一池鸳鸯中,浮起了一张似曾相识的花容——
  白凤。
  和头一次相见的素颜,及侍宴时的脂光粉艳都不同,白凤的脸面好似并未涂粉,却又细闪着一种莹润的光泽,眼圈和上颊还晕着一片格外娇嫩的粉红,一头乌发蓬松散挽,只横贯着一对玉簪花——这大概就是猫儿姑所说的“媚夜之妆”了吧,书影想。她又看詹盛言抽身迎过去,一边还顺手在边柜上捞过了一小瓶贴着黄签子的洋酒,他手捏那玻璃瓶,不疾不徐啜一口,高大的身躯就向着白凤的耳际俯去,“你就三天三夜不睡觉,也照样美得叫人无心入眠。”
  詹盛言把声音压得非常低,但书影还是隐约听见了,由不得她直骂自己蠢。怀雅堂是妓院,这楼上所住的全都是妓女,无端端冒出来一个男子,自然是夜入花丛的嫖客。书影满面红涨地转开头去,这才注意到粉墙上的一幅《龙凤图》,两边立着一副珊瑚洒金笺的对子,上联是“佛云阿度阿度”,下联是“子曰凤兮凤兮”,明明白白嵌了尉迟度与白凤二人的姓名在内,衔名则更是昭彰显著,就写着“白凤女史[21]一粲”。难怪屋中的香料似乎在哪里闻见过,不就是尉迟度赐给白凤的龙涎香吗?可白凤既已身为那恶客的禁脔,怎又光明正大地与安国公良宵好梦?
  书影一钗年少女,哪里弄得懂风月局与权力场之中的机窍,正自乱缠不清,已听得詹盛言在那里道:“凤儿,来,我同你介绍一位贵客。这位是祝家二小姐,我与她老家尊祝爵爷是——”
  “我才都听见了,”白凤含着丝笑音道,“昨儿的夜宴上,你不就为了这位祝小姐才与赵大人起了争执?”
  詹盛言犹带义愤道:“忠良的家眷遭难,姓赵的还落井下石,说出那样的下流话。”
  “再说了什么,那姓赵的好歹也是大理寺卿,就为了酒后一句醉话,你把一位三品大员揍得满地乱滚,太有失体统了。”
  “的确有失体统。我还从没揍过二品以下的京官,区区一个三品怎配受我的
  拳头?我喝多了,你别气。”
  “我倒不是气你这个。我瞧你昨儿可真喝多了,自个儿都不记得梦里说过些什么吧……”
  “什么梦?你说什么?”
  “我是说,你又不是毛头小伙,老这么火气旺,打都打了,做梦还咬牙切齿的。我瞧瞧你的手,好些吗?”白凤拿出撇开一边不提的口吻,又将詹盛言手中的酒瓶也抽出来,转而捧起他的手。
  书影从旁听着,似乎是昨夜的酒局之上,大理寺卿赵大人对自己的家难报以嘲笑,结果被詹叔叔痛殴。她偷眼看过去,詹叔叔的手掌与她父亲一样修长而白皙,但指关节却异常粗壮,大拇指上戴着一枚黑璋环绕的武扳指[22],手背上全都是擦伤,那绝不会是由于握笔而来。
  蓦地里,种种坊间传言的碎片一片片聚拢。
  书影早就对安国公詹盛言的事迹多有耳闻:他诞生于本朝最古老、地位最显赫的贵族世家之一——镇远侯詹家,父亲生前官居辽东总兵,乃位尊权重的“东北王”,母亲则是先帝的皇姑大长公主,詹盛言的长姊就是先帝的表妹,后又入宫为妃,所育的皇子即是当今天子。因此詹盛言的出身可谓是显贵已极,而且还从一开始就蒙着一层神秘的色彩。据说他的母亲大长公主笃信巫术,因婚后被巫女推算为命中无子,故此请了一座泥胎娃娃以香火供养,并认其为长子,好以“兄长”的神力召唤弟弟,之后才有了詹盛言这一个宝贝儿子;为不可亵慢“娃娃兄长”之故,大长公主命府中上下尊那泥胎为“大爷”,倒把独生子詹盛言降格为“二爷”。这位“二爷”因是仙胎所召,一落地就不同凡响,非但洁白郁美,且四岁便写得出一尺大字,五岁读经史,七岁能诗文,十二岁已考中举人,赢得了“神童”之誉,之后却改文就武,被镇守辽东的父亲接去了边疆从军,以稚龄参与一概巡查、练兵、机密决策或上阵杀敌之事,短短数年间已深通兵机,又骁果敢战,屡积军功,十六岁时承父荫,授参将,且因容貌出众被称作“第一美男子”,一时间王侯家来攀亲的媒人简直要踏破门槛。正值春风得意,詹氏一族却被卷入了谋反巨案,虽在两年后冤情便得以昭雪,但詹家的所有男丁均
  已遭屠灭,唯一幸存的詹盛言从此一蹶不振,直到京师保卫战才重返疆场,竟又一次立下了不世奇功,自家族所承袭的侯位也被擢升为一等公。可在那以后他却主动交回兵权,再堕醉生梦死的日子,年过三十也没有娶妻成家,一日日只知道挥金买笑,以酒遣愁,诨名也从“神童”“第一美男子”变成了“醉财神”“酒疯子”。只要几杯酒下肚,动不动便发狂,对各路高官贵戚们一言不合就饱以老拳。但因詹盛言非但立有救国安邦之功,身份又异常贵重,倒也没人奈何得了他。
  书影还记得,每一次父亲提起詹盛言,总会反复地说到一个词:“可惜”。她有些明白了,一个天才落入凡尘,是不是就犹如美玉落入泥淖那样的“可惜”?她呆呆瞧着詹盛言,冷不防白凤忽地转过脸,吓得她忙闪开了目光。
  白凤一边扫视著书影,一边抚着詹盛言的手,“二爷,对这一位祝小姐,你有什么想法?”
  詹盛言正声道:“我要替小侄女赎身,身价多少不计,烦你和你妈妈说一声。”
  “你又说些异想天开的醉话。我晓得你不在乎钱,但你真就是财神爷本尊,她这个身也赎不得,”白凤放开了他的手,将书影一指,断然道,“她父亲祝爌私纵瑞王的两位世子,又拒不肯供出去向,迄今这一对兄弟还未被缉捕归案,成了九千岁的心腹大患,这才使祝家被削爵抄家。二爷,九千岁的为人你也清楚,你若平白替他仇人的孤女赎身,肯定要掀起一场风波。”
  詹盛言面显不悦,却又随即展眉一笑,“大姑娘,你瞧我天天喝的都是些顶级烈酒,夜夜还要和全北京城最漂亮的女人……”他贴着她,把声音收得很低,又拍了拍两手,“长命百岁可不是爷的志向所在。”
  他说的什么书影全没听见,只看见他的话令白凤的面上微现一笑,却又见她很快就收拾了脸色道:“你不怕死,就不怕闹出了事会令太夫人伤心?何况这个小姑娘到那时也难逃一劫,八成被打入更悲惨的境地,直接扔去窑子街接客。何必多此一举?”
  这一回詹盛言没说话,他将两拳攥紧,到最后,却又一无所有地颓然松开,“但我应承了侄女。”
  自越栏寻死,到攀认故人,再到詹盛言自愿发救,白凤又出言相阻,书影的一颗心犹如一会儿烘在火上,一会儿又掉入寒潭。听到这儿,她自知是脱困无望,心一沉,两腿跟着就一软,整个人委顿在地,肩头上的一方毛巾也随之滑落,颓然的惨白一团。
  她望见白凤那绣着金鹧鸪的锦鞋踩过了织花地毯,脚尖先踢开一片花瓶的碎瓷,又把那毛巾也往一旁拨了拨,一双脚立定在她面前。“我倒有一个权宜之计。”
  书影的心又猛一跳,她抬起头,眼眸里又是期盼,又是忧惧。
  白凤交抱着两臂自上俯视着,“祝小姐,你才和盛公爷说,情愿做粗使婢子也不愿为妓,此话当真?”
  书影早领教过白凤的心机之深,却只拿不准她这一问用意何在,当即只把心一横,点了点头。
  白凤不露声色,转向詹盛言道:“那我去同妈妈谈,就说我相中她了,让她来给我充当婢女,这点儿面子妈妈还是要给我的。当然了,这只是个托词,我不会真要祝小姐做那些下人的粗活儿的。主要是祝小姐样貌出众,又出身大家,将来做生意定然拢得住一众势要权门,直接和妈妈提起来把人弄走,铁定碰个大钉子,但只她人还在怀雅堂,妈妈总可以抱一个来日方长的想头,才肯退让这一步。就叫九千岁知道了,也只当是我恶意拿小姐做婢,羞辱祝家的遗眷,和你不会有一丝牵扯。”
  她又移目于书影,似笑非笑,“我可以和小姐作保,只要你安安分分地在我这屋里当丫头,谁也不敢强逼你去做倌人,错非你自己回心转意。”
  沉落的心又一点点升起在胸前,书影挺起了胸膛,撑住两手从地下爬起。她比白凤矮出一大截,故此还得把头高高地仰着,看起来全然就是一副自傲得不得了的姿态。“我不会,绝对不会,永远也不会。”
  即便书影傲然仰首,面对她,轻轻松松居高临下的那个依然是白凤。“小姐要从楼上跳下去,这话我就信。别把话说满,这人生呀,不到最后断气的一刻,可没人能断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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