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詹盛言怎会被称作“第一美男子”,佛儿和万漪百思不得其解。这个男人又高又瘦,满身都是难闻的气味,蓬乱乌黑的大胡子盖了一脸,眼珠子猩红得好像在淌血。他和他身旁那一对古老又残破的石狮子,很难说更吓人的是谁。
但在白姨的敦促下,万漪不得不对着这个人再一次回述珍珍被白凤勒毙的经过,并把自己的所作所为从这经过里剔出去——犹如一位主人满怀善意为来宾剔去鱼肉里的细刺。全部讲完后,万漪就打着抖哭起来,等待着被对面那显得越来越可怕的男人一把扯成两半。
但白姨却一点儿也不害怕他,她只是把那被万漪的讲述而再度唤起的泪水狠狠吸回眼睛里,用一种被烧灼过的嗓音道:“詹盛言,你这个灾星,你害了你一家不算,还害了我白家,害了我丈夫,现在又害了我女儿。不是你,珍珍怎会被人夺走了性命?就是一辈子不嫁人,我这个当娘的养她一辈子,也好过被生生勒死呀,被她最信任的‘凤姐姐’!我的傻孩子,她该多疼、多冷、多害怕!那么乖巧的一张小脸,最后竟成了那个样儿……”
万漪和佛儿看到詹盛言急匆匆转过身,砰砰两下拍开了一坛酒,把头扎进去猛吸了两大口,样子饥渴又贪婪。几乎就在同时,白姨面上的哀痛已被鄙视厌恶取代,她以极其刻毒的目光盯住了那个曾被她女儿深深爱慕过的男人,字字透骨道:“我原想就拿自个儿这两条臂膀去勒断白凤的脖子,可我忍住了,怎能就这样便宜了这毒妇?她满手上血债累累,我另一对养女,温雪和凉春也是死于她的奸计暗害。我之前并不懂为什么,直到这两个孩子——”她指了指身畔的万漪和佛儿,“交给我一封信,说是在白凤被盗的钱袋里发现的。凤丫头那两笔我有数,这样的信她绝对写不来,只能是你写的,是吧?反正不管是不是,昨天把信上交九千岁时,我已经告诉他就是你。”
在一边旁观的万漪和佛儿大吃一惊,她们见白姨业已苦垂的嘴角再一次如风华正茂时那样完美地上翘,“盛公爷,没有白凤,或是没有你,我的珍珍都不会死,所以,她是被白凤和你一起害死的。你们俩,我一个也不会放过。你已是注定要下地狱了,假如你对我女儿——对你的未婚妻也有一丝半点儿的愧疚,那么就替她,把另一个凶手也和你一起拖下去。”
万漪和佛儿还小,但连她们也懂得其中的利害:不管尉迟度是否相信资助土司叛乱的那一位秘密人士就是詹盛言,但只要他的疑心被挑起,就等同于宣告了疑犯的死刑。
詹盛言当然更加了解这一点,但令两个女孩子意想不到的是,在最初的一点儿诧异从他那通红的双眼里飞快闪过后,她们就再也没能够在那张脸上捕捉到丝毫的震恐,反而有某种程度的喜悦令其整个人容光焕发。然后詹盛言笑了,万漪和佛儿惊奇地互瞟了一眼,她们现在理解了书影每每谈起“詹叔叔”时的眉飞色舞;也许不久前,眼前这个脏兮兮的野人真是一个好看极了的男子。
她们注视着詹盛言笑望脚边的小石狮,又好像抚摸宠物狗一样徐徐抚摸着那一头大狮子,直至所有的笑意全从他眼目中消散。这时他望向白姨,语气肃穆得好似在和她心爱的女儿求婚,“白大娘,请你相信我,为了替珍珍雪冤,詹某定会让白凤那个女人在地狱的业火[41]里久久焚烧,而我自己,”他停顿了一下说,“更久。”
这连环套一样的一幕幕在万漪和佛儿共同的回忆中暂时被解开,复又随她
们拆散的目光而重新缠结成说不清道不明的一团往事。她们的眼睛和思绪一起回到了现在,现在,詹盛言口中的业火已经裹住了白凤全身,把她拖进了地狱敞开的大门里。这个女人她作恶多端,罪有应得,但万漪和佛儿却依然感到自己对她的下场负有着难以推卸的责任。
这一想法令万漪低低啜泣了起来,却只令佛儿把头扬起得更高,把眼光投得更远。在这一只凤凰折堕后,下一个会是谁?谁将被帝国统治者的下流色欲抬举到唯我独尊的高位而为所欲为?她这样默想着,遥遥盯住了灯火璀璨的尉迟府。
重重的府邸一如它主人的心肠,深回曲折。
尉迟度立在他寝殿的小书房中,一名随侍太监捧上了一只白匣子,“千岁爷,镇抚司今日的密报。”
尉迟度指一指书桌,毫无感情地说:“都下去。”
立即,他身后所有的随从们就如幽灵一样退散,然而真正的幽灵——那些早已在时间的长流中一个接一个“死去”的片段——正在他身畔一一复活:白凤的养母声称有重大军情要单独觐禀,她说了一段话,又递上来一封信……信里的内容令他愤怒得嘴唇发青,所以尉迟度很惊讶詹盛言居然还敢来见他;就在事败的次夜,詹盛言就主动求见他。
“白大娘说她已经把信交给你看过了?”
尉迟度注意到詹盛言既没有下跪,也没有口称“上公千岁”,甚至脸上也失去了一贯的恭顺;就仿佛他之前只是出于心血来潮而串演某个忠仆的角色,但这位贵族的戏瘾也就到此为止了。这一反常态的傲慢首先惹起了堂上奴才们的不满,纷纷大声呵斥了起来,尉迟度他自己却摆摆手,只是从桌上拿起那一张皱皱巴巴的信纸,“这信里的笔迹和咱家外厅上那一副楹联判若两人,是你拿左手写的吧?资助叛匪,泄露军情,你这是谋逆叛国。”
尉迟度早已听探子报说,詹盛言自他那个未婚妻死后,颓废落魄得无可形容,但眼前这一个男人分明与他印象中的模样相差无几,瘦归瘦,但却精神烁烁,一部胡子修得整齐利落,直击人心的面孔上嵌着子弹一样的眼睛。“当今天子被你严密看管于西苑,形同幽囚;宗室贵戚、文武官员则被你肆意屠戮凌辱!你一介奴才不思秉忠报主,却竟窃治国之柄,夺皇权以自用,乱君臣之纲,践尊卑之序。国朝百年,何曾出过你这样的巨奸大佞?尉迟度,谋逆叛国的贼人是你。”
尉迟度的前半生总是被人骂过来骂过去,奴才的日子不都是这样?他后来所做的一切就是为了再不用过这样的日子。太久没有人骂过他了,但听到詹盛言骂他,尉迟度竟一点儿没生气,反而忍不住笑起来,“论到乱纲常、践尊卑,你实在和咱家半斤八两。”
他确定詹盛言听懂了他没有再往下说的话,毕竟他们俩曾是大逆弑君的亲密同伙。
詹盛言也笑了,笑容里满载着得意的刁钻,“那就试试看最后到底是半斤沉,还是八两重。”
尉迟度把玩着手里那封信,垂下他阴沉冷峻的眼睛,“咱家从未打消过对你的疑心,可咱家却没疑心过,你居然胆小到要躲去一支土军的背后,也不敢面对面向咱家拔刀。”
詹盛言在空空荡荡的腰间一拍,“你以为门口那些护军缴了我的刀,我就没法子杀死你吗?杀你根本就不是问题,问题是,杀了你之后呢?董卓死,立即群雄并起,诸侯纷争。今天子势微,难挽危局,杀了你,不过使一个尉迟度变成一群尉迟度,徒令天下大乱耳。”
“这么说,倒是咱家该感谢你,至今还留着咱家一条命。”
“彼此,我也要多谢你不杀之恩。”
尉迟度把手指间的信像羽毛一样轻飘飘甩出,以特有的飘忽嗓音道:“但你犯下此等叛逆重罪,咱家立即就能命人把你推出去正法。”
“你不能,”满堂的明灯从四面射过来,在詹盛言的脸上投下浓淡不一的光影,“你并没有掌握确实证据以证明这信与我有关联,也拿不出任何名目来审问我,纵然你直接撕破脸把我投入大狱里刑讯逼供,我也绝不会承认一个字。”
“你这是在向咱家讨饶?”尉迟度丝毫也没有加以控制,任由满溢的优越之情倾泻而出。
詹盛言平静以对道:“我这是在和你谈判。”
“你一无所有,拿什么和咱家谈判?”
“我当然有。我有能力挑起这一场川贵之乱,就有能力了结它。”
“你以为咱家自己没有能力了结它吗?”
“永宁土司的军队已连破四十一州县,杀四川巡抚,夺下了重庆、成都等重地;水西土司的军队水路并进,沾益、洪边等土官也揭竿响应,叛军一路攻占毕节、安顺、龙里、普安等地,又在安南将官军主力诱入了大象阵,围而歼之。滇黔之间的通路已被切断,两家土司眼看就要合兵包围贵阳城。”
尉迟度的眼睑抽动了一下,“谣言。”
詹盛言在喉咙深处发出咳声似的一笑,“官军克复失地,乘胜追击,敉平大乱指日可期——这一套才是你为稳定人心而造的谣言。实情是否如我所说,你自己最清楚。”
“一时胜负何足挂齿?蛮夷之地、乌合之众欲撼动我天朝根基,简直如蚍蜉撼树。官军平叛便不是‘指日可期’,也是早晚的事情。”
“早或晚,其间的文章可就大了。你劳师远征,却又连连失利,军心早馁,战局拖上个数年之久亦未可知,每年就是上百万军饷。北方的边务有例行支出;浙江、福建沿海诸省近来已海盗泛滥,渐成巨患,单靠地方绝难以支持,朝廷得拨款进剿;今年二月,山东、山西饥荒,四月宁夏地震,这个月浑河[42]决口,处处都等着办赈。费用浩繁,国库空虚而民生凋零,你若再加征赋税,定激起民变。九边对蒙古与女真的防线根本分不出兵力来,贵州、四川一乱,西南五省的兵力也全都受牵制,门庭要守,边徼要安,从哪儿再提兵镇压流民造反?便募得到兵,粮饷又从何而筹?你左支右绌,撑得到几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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