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姨的一头白发朝后梳得整整齐齐,但她的眼神却依旧混浊不堪。房间里滚沸着药味与湿热,每一次回到这儿,白凤就化作了采珠的海女。一个个场景,她早已遗忘的场景,都好似深海珍珠一样跳入她掌心。她记起牙牙学语时,“妈妈”一手拥着她,一手拥着鸾姐姐,把同一个词对她们翻过来掉过去地重复着,又模仿着她们口齿不清的发音笑起来,在她们姐妹的额前留下带着笑声的吻。她记起了盛暑的荷塘边,她和鸾姐姐脚下如风地追一只蜻蜓,妈妈在后面赶得气喘吁吁,“慢点儿,宝贝们儿慢点儿,你们跑快些跟住小姐!”她记起午睡醒来,鸾姐姐和妈妈还都在酣眠,她爬去妈妈那一边,拿小手偷偷抚摸她光滑柔软的肌肤,妈妈轻轻张开眼,看见她就微微笑起来,懒洋洋地把她揽入了怀中,“凤小宝儿,再多睡会儿呀……”
怎么人会是这样恐怖呢?白凤简直无法相信漫长的旅程中,她竟只记得白姨的暴虐和冷酷,却完完全全忘记了这也是那一个把她们从垃圾堆捡起来,给了她们生命,又曾给了她们无尽温柔和宠爱的“妈妈”。
悔恨又开始兴风作浪,白凤在滔天的风浪中坐下,在这又老又疯的妇人面前搓动数珠、低诵经文。
在白姨的屋中逗留了超过一个时辰后,白凤才启门而出,又在门槛后一跪到底,“妈妈,婚礼过后,我就派人来接你,我和公爷一同奉养你天年。”
她叩了四个头,旋身退去。外面落霞犹存,但明灯已高悬。日光与灯彩同时照入暗室,假如白凤的背后长了眼睛,她就会看见,任她诵经、倾诉、祈求、哭泣……也无法唤回一顾的妈妈,此际正将一双黑森森的眸子死死瞪住了她的背影。
憨奴搀过白凤,举目仰望那在霞光中愈显得宏丽的走马楼,轻声问:“姑娘,以后回不来了,要不要再看上一眼?”
天光的最后一抹余白把白凤送回她的东厢房,房子里如同被打劫过一般——就是被打劫过,一无所剩。她无数的华服与宝石、玩物与摆设、墙上的字画和地下的香炉、整堂的紫檀和黄花梨家具……连隔扇与挂帘都被拆下来搬走了,四处印满了肮脏的脚印。
这使白凤清晰地回忆起,她也曾像这样子贪婪又肮脏,闯入他人的生命,把一切的华美洗劫一空。
她眨眨眼,背转身,“走吧。”
等在大门外的,除了她那座大轿和三十二名轿夫,还有一批龟奴更夫、老妈娘姨,这些人见白凤出现,齐刷刷跪倒,口中嚷着给凤姑娘叩喜,“恭喜凤姑娘终成正果,一步登天!”
这是胡同近些年兴起的陋习,但有姑娘从良,必少不了一笔金钱犒赏本班的下人,就连外班的也要同蒙恩泽,只因姑娘们往常里出条子、串条子,总受过各家班子的伺候。憨奴早有预备,当即掏出几只红封套发下去。那封套里都是整百的银票,谁知大家竟还不满意,一个劲儿叫:“凤姑娘高升些,再高升些。”
憨奴被惹急了,大喊道:“我们姑娘的手面已是天字第一号的阔气,你们少贪心不足!”
有个龟奴跪在那儿扯起脖子道:“凤姑娘,凤姑奶奶哟,您这一去就是国舅爷的正太太、公爵夫人、朝廷诰命,连祖奶奶段青田也比不上您的福气,这一下可把胡同里的几代风水全拔走了,我们这群人只剩着吃冷饭、倒夜壶,您就松一松指缝,给我们留条活路吧!”
这人在班子里还真是个“夜壶”——龟奴里打杂的毛伙也叫作“大茶壶”,而其中专负责坐夜侍候客人与姑娘的就是“夜壶”。
“夜壶”的声音才落,旁边的一个“铜壶”立马就跟着嚷起来。“铜壶”便是外场,平日里的“客来”“送客”“腾屋子”“谢大人恩赏”……全靠他们的一条嗓子,讲究声如铜钟。因之他一喊,听起来直是震天撼地:“凤姑娘老人家,您老拔一根毛,就够我们一年的苦做苦扒,我们这百来号人一人替姑娘念一句佛,佛爷也得保佑凤姑娘活到两百岁!姑娘您行行好,高升高升!”
他说着又磕下头去,后头的几个“磁壶”——那是跟姑娘出台的一等毛伙——也不怕把自己磕破了,撞头一样是撞得嗵嗵响,嘴里还乱叫着菩萨佛爷。憨奴气得直跺脚,“滚滚滚,没有了,该给的全给了,就是你们把头磕破,也再磕不出一个子儿来!”
白凤却不急不躁,只低问一声:“真没有了?”
“真没了姑娘,”憨奴怒道,“我统共备了五百两呢,这伙人也太贪了!”
白凤凝立片刻,便动手去摘自己的头面:凤钗、珠花、步摇……接着又摘掉耳环与项链,抹掉戒指、手镯……憨奴欲拦,但哪里拦得住?白凤递出一样,马上就有人长手夺去,一边还念着谢词:“多谢凤姑娘恩赏,姑娘就是活菩萨,以后我们得和人说,拜什么段娘娘,连阿弥陀佛都不用拜,只冲我们凤娘娘烧上两炷香,就比朝佛的功德还大!”
“凤姑娘您大慈大悲,一定大福大寿,成佛做祖!”
……
到最后,白凤抛掉了身上所有的首饰,连腰上的荷包、环佩都抛净了,就再也没有人围着她,所有人都开始围着那些拿到了一件半件宝物的同伙,互相争抢、互相撕扯。像蝼蚁,像人。
憨奴望着头净手光的女主人,气得对那些人啐一口:“你们可抢吧,抢着了,一家老小的棺材本就全有了!”
“别吝刻穷人。”白凤垂着眼摇摇手,这就准备登轿。忽地一条黑影闯来她面前,“凤姐姐!”
白凤退后一步,借着轿前的彩灯,她见来人是一位又小又瘦的年轻女子,从脸型与五官的排布位置来看,一定曾是一位不差的美人,只如今皮肤干涩、细纹丛生,看起来甚是枯萎憔悴。
“你是——”
女子愣一下,“凤姐姐,你不认得我了?”
白凤细往她面上瞧了瞧,“你好似有些面善。”
“咱们长久不见,我面貌又变化太大,姐姐认不出也平常,”女子筋骨毕现的脸上浮起一笑,笑容中有深深的羞惭,“我以前是艳春馆的倌人,常和姐姐在局上碰面,后来生意不好,就落到窑子街去了。”
白凤也不知她所说的真假,但马上悟到她也是来打秋风的,一时倒不由有些尴尬,“真对不住,你来晚了,我身上什么也不剩了。”
女子愣了一下,摇摇头道:“姐姐,你误会了,我不是来和姐姐求赏的。我只想给你这个。”
她把一枚和指甲盖一样大,却比指甲盖还薄的小小银片塞进白凤手中,牌上刻着一个“福”字。“我晓得,姐姐食则珍馐、衣则罗绮,根本不稀罕这破烂货,可我囊中羞涩,真已经倾其所有了,恳求姐姐不嫌弃。这是我在白云观求来的,张真人开过光,保佑姐姐福寿绵长。”
白凤听她吐属文雅,绝非久居于贫贱之地,那毫无疑问是旧相识了,因此更是犯窘,“妹妹,我可真不好意思,还没记起来你是谁。”
女子低首一笑,乌发里也是全无一点儿插戴,单单扎着一带旧丝绳。“姐姐,像我这样的人太多了,你又怎么记得住?当年我也在这胡同里,可生意不景气,连一年四时的衣裳也置办不齐。尤其到冬天,出条子没一件斗篷撑场面,被人耻笑得真下不来台。我管其他的红姑娘借斗篷,费了几车好话,才借来一件过时货,出条子不小心沾了一点儿油,简直被骂得六亲遭劫、三代蒙冤。后还是听人说怀雅堂的凤姑娘最慷慨,我就老着脸来找姐姐来借斗篷。姐姐看着我说:‘你怎么大寒天里还穿夹衣?这斗篷你拿去吧,不用还了。’还另送了我两件簇新的棉衣。怪我不争气,后来衣裳全进了当铺,我自己也落了下等,可姐姐的恩情我一直记在心上的。听人说姐姐要嫁给安国公,我心里高兴得什么似的,姐姐为人宽善,这是您该有的福报。”
不远处的墙根下,一条大汉插着手喊道:“我说,见上面说两句就得了,别啰嗦个没完!”
“马上!虎哥,劳您再等一下!”女子和那大汉赔笑鞠躬,面上露出又惧又怯的神色,急急对白凤道,“我打听到今天是姐姐的出阁酒,就不请自来了,想亲口和姐姐贺一声,表达一点儿心意。可我这打扮太寒酸,门子不叫进,我在这儿耗了一天了,这也该回了。”
白凤一手握着那银牌,另一手就伸出去握住她,“妹妹,你叫什么名字?”
“老七!”那汉子又暴喝起来,“别给脸不要脸!你还等着爷三催四请啊!”
“虎哥,我这就来!”老七又对白凤慌张一笑,“姐姐,祝你事事遂心、富贵双全,我走啦。”
她掉身就向那汉子跑去,汉子伸出巨掌把她一把抓过,嘴里骂着些难听话,推推搡搡而去。
白凤深知下等娼窑里生活艰苦,因此常有姑娘逃跑,这大汉定是负责监守老七的,而且光是出来这一趟,就不知老七得对他赔上多少笑脸,或许还要赔上自己的身体;像她们这种几文钱一次的身体,得出卖多少次,才换得来这薄薄的一点儿银片,就为了感谢一个挥金如土的女人一时片刻的心血来潮——白凤确定那一次赠衣只是她自己的心血来潮,她衣裳多得穿都穿不完,一个眼不喜欢,随手就送这个送那个,她大概曾送出去过一整座宝山,却只有这一个比乞丐还穷的女孩真心感激她,而她却根本不记得这女孩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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