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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艳书1:一梦金[全集] (伍倩)


  尉迟度丝毫没注意白凤脚下懒懒散散的无谓动作,他只见她不停颤抖着,试图把满眶的怨愤和痛泪吸回去。他为人甚少动感情,而在所有的感情之中,他动用最少的大约就是“怜惜”;即便连下体插着根麦秸管度过的那一个月,[32]他对自己也没有过什么怜惜之情,但眼下,他却切身感受到了那一股拧动着心脏的酸涩。
  这令他浑身都不自在起来,于是僵硬地别开脸道:“别哭了。”
  白凤熟悉尉迟度的脾气,因此马上就抹干了眼泪抬起头,“义父,您干什么非叫我忍着恶心嫁给詹盛言?他根本就犯不上您费神监视,不过是鸡毛蒜皮的东西。”
  尉迟度笑了,但只听得见笑声,却不见丝毫笑容,“他可不是鸡毛蒜皮。詹盛言此人高不可及、深不可测。凤儿,你可知先帝的死因?”
  白凤并不知尉迟度怎么会突然间扯出“先帝”,便只小心应道:“不是说先帝亲征被俘,宁死不屈而被敌军杀害,为国捐躯?但这与姓詹的有什么关系呀?”
  这一问,深刻的笑纹才像刀痕一样割开尉迟度的脸庞。“大有关系。京师保卫战,最终的难题并不在主力被歼、粮草不继、士气低迷,而是鞑靼活捉了先帝,并示于城下。虽则那时皇长子已被拥立为帝,先帝则被奉为‘太上皇’,但作战时我军仍不得不对这一位太上皇投鼠忌器,故此大受牵制,眼看将不支。詹盛言作为总指挥,亲自在夜里点燃了十二门红衣大炮,对准城外的俘虏营猛烈开火,将以太上皇为首的一干人质统统消灭。次日他却宣称鞑靼首领因北京拒不开城投降,怒而斩杀人质,太上皇率诸亲贵大臣英勇反抗,我方炮兵亦试图救援,行动却以失败告终。詹盛言利用太上皇之死,号召士兵为君父报仇,鼓动他们全力出击,这才反败为胜。其时詹盛言与咱家可算是推心置腹,他亲口与咱家剖析利害,说太上皇一日受敌人所制,北京城就一日不保,迟早沦陷国破。就算以惨重伤亡换得太上皇平安归国,但国无二主,皇长子——也就是詹盛言自己的外甥,已经迫于形势承继大位,以太上皇惯听谗言的做派,必会对这个儿子以篡位论罪,再大举清算伪帝的同党;外乱未戡而内患再起,转眼就又将社稷倾危。詹盛言说,于公于私,太上皇必须死。他这样做的确是老成谋国,但同样也是为了保护自己的外甥和他那被推为太后的姐姐。这个酒疯子是个不折不扣的大人物,别看他每天都醉眼蒙眬,但他那对醉眼永远都不会闭上,一旦看准了时机在他那一边,他连弑君之罪都敢犯。”
  白凤的脑袋忽一阵剧痛,她模模糊糊地记起昨夜里自己已喝到神志不清时,詹盛言忽附过来在她耳边说:“凤儿,你可晓得先帝是怎么死的?他并不是死于乱军之中,而是我亲自开炮射死了他。他庸碌无识、昏残误国,以至于引发天怒,使他一国之君沦落为异族战俘。天意既如此,我自然顺天而为。可直到我杀了他,我才发觉,其实我早就想杀了他!这昏君听信谗言,杀害我父亲族人,苛待我姐姐,他借天意之手夺走了我的恋人,却又任由她死于非命!我终于叫他偿命了!凤儿,哪怕贵为天子,也为我的心上人偿了命,为了我的‘她’,什么我都做得出,什么人我也下得去手。”
  他的每个字都直灌进她耳朵眼,又被堂前伶人们的歌乐之声统统淹没。他是笑着说的,她听了,也跟着一起哈哈大笑了起来。两个人就面对面地捧腹大笑,干尽了下一杯酒。
  此际,白凤甚至不确定这已被酒精冲淡的一幕是不是真实地发生过,但冥冥中似乎有个声音在告诉她,詹盛言的的确确杀了皇帝,为他的家人,为了他的爱人。
  “义父,”她用不着掩饰满脸的震惊,很直白地问,“詹盛言若果真犯下了弑君的大逆之行,您何以不直接就将他问罪论处?”
  尉迟度轻声道:“因为咱家也是这一桩逆行的同谋。”
  “这……怎么会?”
  “拥立皇长子,咱家也有份。太上皇归国追究起来,咱家也逃不掉。所以咱家才会与詹盛言一拍即合,而且咱家也和他一样,假公以济私。”
  “济私?义父,您与先帝之间竟也有什么私人恩怨不成?”
  “不是我,是我、们。”
  白凤首先留意到的,是尉迟度并未自称为“咱家”,而直接说了“我”;但她根本不懂这个“我们”指的是谁,以至于不自觉地朝两边瞥了一瞥,“我们?”
  “我,还有你,所有像我们一样的贱民。”
  白凤有些淡忘了自己的紧张,而完全被这一番言谈吸引。她目光炯炯地凝着尉迟度,不解地摇摇头。他再度笑了,笑容非常特别。
  “咱家做御马监掌印之前,是在干清宫当值。先帝为人本来就昏庸乖戾,尤其在一位朝鲜国进贡的宠妃被太后私下处决后,更变得残暴无常,宫人一句话不对就要掉脑袋,至于挨罚受辱,简直是家常便饭。有一天,先帝在御花园散步,见路边有一泡没打扫的狗屎,便大发雷霆,命一个小火者[33]把屎吃掉。咱家看不
  过劝了一句,先帝就说,既然咱家品级高,瞧不上狗屎,那就赏我龙溺。他叫咱家跪下,张开嘴,往咱家嘴里撒了一泡尿,‘都给朕咽下,一滴不许剩。’”
  “这混账东西王八蛋!”白凤脱口而出,而后才惊觉,她骂的是皇帝。
  尉迟度却点点头,“皇帝就是个王八蛋,还有他身边的贵戚、公卿……统统是王八蛋。这些人需要男人替他们做苦力,又怕自己的女人们被这些苦力玷污,就创造出咱家这样的‘阉人’。可他们这么热爱女人的贞操,却又造起一座又一座窑子,把你们扔进去。他们眼里头,如你我一般的贱民就根本不是人,只是个物件,旧了便换,老了便扔,不高兴便砸……咱家和你不过是他们的桌椅、碗碟、扇子、火炉,有时候还是尿壶——”
  “是精盆。”白凤说,一点儿也不脸红,嘴角带着一撇讽刺的冷笑。
  尉迟度也睨着她微然一笑,声调平静如恒:“这一群王八蛋。”
  白凤想说:义父,您现在也是王八蛋中的一个;但她说的却是:“义父想说,詹盛言也是王八蛋中的一个。”
  尉迟度的眼神中透露出对她聪明的赞许,不过他却摇了一摇头,“詹盛言,没人比他更有资格做个王八蛋。一落地,脚下的路就已经全铺好了金砖,这种人通常都不了解,也不屑去了解世界上还有我们这样的人,生来就没法子像他们一样走路。没有任何人会为我们自动让开路,即便我们拿自己的血汗和生死铺路,最终走到他们面前,他们也绝不会拿出一丁点儿像样的尊重。有哪位贵族会尊重一只没把儿的尿壶,哪怕是皇帝的尿壶?”
  “义父,”白凤满面的情真意切,一把抓住尉迟度的手,“您不准再这么说自个儿!”
  他把她手背拍了拍道:“如今天底下再没人敢这么说咱家,就连皇帝本人也要对咱家恭敬有加,但这不是尊重,这只是畏惧。在同詹盛言有过深交之后,咱家再不会把这两样儿混为一谈,它们间的区别就好比翡翠和玻璃那么明显。只不过从前,某些人拿赝品来打发咱家,现在,所有人都拿赝品来打发咱家,唯独詹盛言,他曾给过咱家真真正正的珍宝。”
  白凤的后背又掠过了被毒蝎爬过的沙沙声,她曾以为多年的同床共枕好歹令她对眼前的男人摸了个八九不离十,但此际她方才惊觉,就凭尉迟度对詹盛言理解得如此透彻,她对尉迟度的理解压根就肤浅得离谱。
  “女儿可全糊涂了。义父,您一直不处理詹盛言,竟不只是出于忌惮而已?但您要是喜欢他,为什么还派我看管他、有意折辱他?”
  “喜欢谁,就对谁好,讨厌谁,就对谁坏;人和人之间要真有这么简单明了就好了,”他肃静的瞳仁几乎毫无流质与光,如同被天狗吞掉的黑月亮,“我只能说——还这么说好了,咱家没有过朋友,将来也不会有,但詹盛言差一点儿就是咱家的朋友。”
  白凤愣了愣,禁不住真情流露道:“义父,您从没像这样和我说过心里话。”
  “咱家知道,”尉迟度把脸转向那一盏小灯,“咱家又不得不提起先帝来。其实先帝一开始之所以被俘,只因他听不进群臣派能将进剿鞑靼的主张,却听信了其时干清宫管事牌子李振的怂恿,坚持御驾亲征。”
  “这个李振何德何能,竟能够怂恿得了皇帝?”
  “李振伺候先帝年久,深知先帝对世祖爷齐奢横扫蒙古的威风心慕已久,就利用这一点儿好大喜功的心理,他说服了先帝,如当年世祖爷携宠监周敦共赴战场一般,携同他李振北征。这背后,只不过因为李振要和咱家争夺司礼监掌印的位子,他想借军功让养子封侯,好巩固势力,排挤掉咱家。”
  “这可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还有这糊涂皇帝,搞半天,原是死在下头人的私欲之上。”
  “利用下臣的纷争使之相互钳制,这原是帝王的驭人之术,但臣子也会反过来利用帝王。你养父白承如不就是借先帝之手铲除了詹家?詹家不也是借先帝之手反过来报复了你们白家?而卷入这斗争之中的白贵妃,还有被大长公主安插入宫的朝鲜妃子,虽身为女子,也一样深谙如何利用帝王的喜怒去达到自身的目的。莫要说如先帝一样的庸主,便就是历代的明君把下头人当棋子一样摆布得服服帖帖,自己又何尝不沦为下头人的棋子?咱家在宫府中多年,早就看穿了,当权者从来听不见一句不掺杂质的真话,他宏伟的八宝楼台就建造在流沙上[34],身边的每个人都各怀不可告人的秘密,每个字都吐露着弦外之音。怎么样才能信任另外一个人?那就是永远别和他交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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