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淑先攥了攥妹妹诗诗的手,也笑对雨竹道:“钱是柳大爷的,他爱给谁花就给谁花。舌头也长在止芸姐姐嘴里,她爱说什么叫她说。我已有这样体贴的小妹,不求什么别的了,只要姐妹平安相亲,就是万金不换。雨竹姐姐你说是不是?对了,雨棠妹妹哪里去了,怎么没见她?”
文淑早就知道龙雨棠哪里去了,胡同里没一个倌人不知道。所以她这一问的真意其实在于提点对方:我不好过,你也别想太好过。
果然雨竹一听,立即就敛起了眉头,“提起来我就烦。那个死丫头,趁我出条子,一个人偷跑到香山白玉寺去了,还闹着要剃头当姑子……”
等说到这里,雨竹也已转过弯来,她顿一顿,卖娇似的一扭腰,“文淑姐姐,你若哪一天得空,陪我上山去劝劝那傻丫头。被人打了嘛,抖抖土就又是一条好汉,哪儿至于就把生意都撂下,是吧?”
这是在影射文淑曾被止芸痛殴一事,诗诗护姊心切,忙一把挽起文淑的手臂,“雨竹姐姐,只怕你空费神,不是亲姐妹,到底隔了一层。”
雨竹一向对外称雨棠是她亲妹妹,实则雨棠只不过是她花钱买来的雏妓,而这一招姊妹同上阵的好手段也是抄袭了文淑与诗诗,因此诗诗才拿这一点暗讽于她。
这三个女人的一台好戏还能再这么你来我往地唱上一整天,要不是乍然间锣鼓并起、弦索叮咚——
“开戏啦,各位姑娘请吧!”
怀雅堂大厅后有一座家堂,堂前原就有戏台,经过布置修饰,更为锦绣富丽。台下则临时盖起了一溜儿夏棚,全都是竹子搭制,连同桌椅器具也都是竹子制成,望过去一目清怡。于是,一边是脸孔出色、身段漂亮的名角儿,一边是飞燕新妆、惊鸿风姿的名妓们,闪亮的服裳首饰辉映着更为闪亮的眸子与唱腔,满堂的花娇柳媚、玉笑珠香。
开戏不久后,倌人们就自成两派。一派只管把屁股钉在座位上,两眼直射戏台,与戏子们眉来眼去,隔空调情。若两个姑娘看中了同一个戏子,便要在台下争抢那戏子的眼风,就只见这一个噘着红艳艳的嘴儿卖弄风情,那一个则把玉手托腮好显出手上千条宝光的金刚钻戒指,以夸耀富有。还有一派姑娘们则三三两两聚在一起,一壁饮着酸梅汤、绿豆汤,一壁眉飞色舞地互相传递着各种小道消息:某某高官雄风不振,某某姑娘催情有方,谁和谁私通款曲,谁又被谁捉奸在床……
两出吉祥大戏后,就已是开筵时分,珍味佳酿不绝地送上。例来堂会一到饭时,人声便最为嘈烦,唱戏必须要夹线,一等名伶都不爱在这种时段登场,场上就换了几个票友垫空。弦子刚托起,外场特有的宽亮嗓门就直劈而下:“凤——姑——娘——到——!”
所有的倌人们均于同一刻停下了双箸与聒噪,纷纷把目光投聚而来:
白凤满头的珠翠围绕,发光可鉴的髻上戴一只赤金镶宝珠凤,连缀着点点翠花、玉花与金花的两鬓却扫得松松的,梳的是一个高大华贵的牡丹头,令她本就修长摇曳的身姿愈发引人注目;一袭靠红氅衣轻裾大袖,飘飘如仙,其上以金叶子与碎宝石坠出双蝶喜相逢的团纹,衣眉下系着红珊瑚夔凤花扣,内衬富贵长春夹衣,下系出炉银色[29]纱裙,裙摆上细绣着吉祥如意不断头,足上一双扣着宝石坠子的凤嘴鞋,一步步恍如龙起游千状,鸾回色五章,洛妃凌波,巫娥行云。
白凤徐徐定住脚步,合起了遮在她脸前的一把檀香白折扇,立时波浪般的窃语就在静默的人群中重新翻起。在场的每一名女子,无论注视着白凤时各怀有怎样的心情,艳羡、嫉妒、愤恨、鄙视……认为白凤是美若天仙还是鄙俗不堪,
是天然风姿还是作态妆妖……在心底的最深处,她们都不得不承认:
她们渴望成为她,她们巴不得自己就是她。
一个被独揽大权之人赐宴出阁,又即将被最为英俊豪富的贵族明媒正娶的女人,就连被香火拜奉的花魁娘子段青田也会巴不得自己就是她!
段青田的画像已淡淡蒙尘,但依旧是眉目动人、神色流动,她怀抱着她的白猫儿,凝注着神堂内外一片望不到头的粉白黛绿、钗光鬓影,自其间,白凤缓步上堂。
白凤先对白眉大仙的金身参拜过,复又向段青田的画像默祷几句。即便在场的大多数人全都是妓女,也一样没有人猜得到一名妓女在离开这一所令她受尽屈辱,但也令她享尽荣华、夤缘直上的妓院时,会将什么心声吐露给庇佑着此处的守护神们。
但无比确定的是,当白凤礼拜完毕,在段青田的画像下旋踵回身时,她就已正式取代段青田,成为槐花胡同里新的传奇。
无论是真心或假意,群芳们一一上前祝贺,白凤却并不回敬一杯,仅是含笑致意。终于,同处一院的雨竹捏起她那准伤风的齉音一笑,“凤姐姐,大家姐妹一场,都是好心来送嫁,你却一杯也不饮,可小心明天上花轿挂住两只耳朵——脸也太大了!”
白凤明眸一闪,皓齿微呈,缓缓举高了手中的酒杯。
这里没有半个人打过仗,但她们统统好像是见到了帅旗升起的小卒子,不由自主地闭上嘴,就连戏台上的琴声都沉落无闻。
白凤听见自己的声音回荡在背后的神堂与面前的戏台之间,因昨夜的暴饮,依然微带嘶哑,但毫不妨害其既慵懒妩媚,又铿锵有力的本色:“槐花胡同的姐妹们,感谢大家赠我的种种祝愿,临去一别,我也没什么像样的回赠,权把屋子里一些旧物分散给大家吧。姐姐们、妹妹们看上了什么,尽管上楼自取便是,也算是咱们缘聚一场。从今后,前途珍重,后会有期。”
诸女有些没听懂,有些听懂了却不大敢信,还是一个打着覆眉刘海的小清倌怯怯地拉起细声问道:“凤姐姐,难不成是说你屋里头的东西,你那些衣裳和珠宝,我们全可以随便拿?”
白凤露出笑容,超然而平淡,“若嫌大件家具不好拿,可以这会子派人回你们自个儿班子里叫辆大车,或叫几个夫子来。去吧,见者先得,姐妹们开心。”
人人都久慕白凤的富厚之名,她那些穿戴要么是宫中御用、要么是外洋进贡,无不远胜于同行,进了她屋子还不就等于钻进了聚宝盆?
原先倌人们因白凤的无上际遇而默想到自己,羡妒中全暗含一丝自伤身世的凄凉,此际却一下子群情欢腾。有几个机灵的直接向白凤道了一声谢,便急急走开。一旦有人先行,其他人就顾不得腼腆,也纷然追上,到后来谁都怕落于人后,连谢也不谢了,撒腿就跑。霎时间如一场暴雨冲走了盛夏,一股红花绿柳的巨流全向着后楼涌去,单单抛下了残香数点,余红几处。
龙雨竹、杨止芸、蒋文淑与蒋诗诗四人都留在了原地未动,龙、杨与文淑是因自负于在花国中的资位与白凤相当,并不愿屈尊去拾人施舍,诗诗则只为和姐姐共同进退。但每个人的表情都已然波动不稳,就仿佛贪吃的老饕明明食指大动,却又不好意思马上举箸大嚼、露出馋样儿来一般。
白凤的手臂已重新放低,但手中依然还端着那杯酒,她把酒杯在自己的鼻前晃一晃,“几位,我屋子里那些小玩意儿自不在你们眼里头,不过有一匣子整七十八神仙的羊脂白玉簪、一套海蓝金刚钻的项链手串,还有两套玄狐和白狐袍子,我倒觉只你们才配得上,若叫那些个小姑娘们拣走了,委实可惜。”
雨竹等人原就心痒难搔,见白凤既已替她们圆足了面子,也就半推半就道:“那我们只当为姐姐分忧了。祝姐姐此去与夫婿永结同心。”
杨止芸也很急促地拉了一拉白凤的手,“姐姐好走,我们都会念着你。”便也疾步而去。
倒是曾被白凤视为情场劲敌的文淑养到功深,竟走上前款款慢语道:“凤姐姐,才这里满堂的姐妹,独你一人是有主名花,我们却还是无根飞絮,所以大家无不羡慕你命好,得着盛公爷这样的佳偶。我在此代所有人祝愿你们夫妻二人金石无改,相守一生。”她又携妹妹诗诗一起对白凤安了一个双福,这才转身走开。
风流就这样被风吹雨打去,只余斜阳下一座舞榭歌台和台上粉墨满面却又尽失了看客的戏子。
白凤与那几名目瞪口呆的戏子对视片刻,扬脸一笑,“诸位老板们,今天烦各位的驾了,都早抹了脸歇一歇,过几天还要使唤嗓子哪。来人,给老板们开酒饭、发红包。”
自有人去打发那一班伶人和票友,白凤独立在空空的筵前,杯中的酒还是丁点儿未动。憨奴之前已得知白凤将散尽财产的决定,这时仍不免恓惶难忍,唯可叹一声道:“姑娘,这一场喜宴,你叫所有人都满载而归,自己却就这么空着身走,连口贺酒也不喝吗?”
“不喝了。今夜里,我还得脑子清醒、手脚稳当。”白凤这么说着,却又埋头狠闷了一口。末了,她将酒杯朝翠竹桌面上徐缓又沉重地摁下,吁出了漫长的一口气,“憨奴,陪我去跟妈妈说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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