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青绾面露难色,仰起脸欲言又止,浓黑迤逦的乌发凌乱披散。
她目光纯净而清明,昨夜那点如履薄冰的克制疏离似乎淡退了些。
顾宴容极富耐心地同她对视。
谢青绾一瞬间想要不管不顾地踩过去,又因着怕疼无奈作罢。
她自欺欺人一般别过头去,五指缓缓揪住身上外衣,微提起三分。
衣下露出一双粉白莹润的玉足,精致小巧,踝骨分明。
没穿鞋子。
她在这位杀神面前丢过太多脸了,今日更是常丢常新,又有新建树。
谢青绾被他目光钉在原地,万分忧郁地闭上了眼。
芸杏凝滞片刻,手忙脚乱地要去扫那满地碎瓷。
顾宴容已只语未发地出了手,扣住她腰肢轻松将人抱了出去。
双足着地,脚下触感却不对。
她低头去瞧,才发觉自己竟踩在他那双锦面玄靴之上。
谢青绾十趾微蜷,忙挣扎着要退开两步,却被他骤然发力揽了回去。
二人本就是正面相对,这一揽便是结结实实的亲密无间。
顾宴容身量太高,她生得纤瘦,近乎要被全然拢进男人一袭黑袍里去。
谢青绾心如擂鼓,被迫踮起足尖将全身重量倚靠在他身上。
男性嗓音低而微冷:“别动。”
她浑身僵住,赤足踩在他靴上未敢动弹,全凭男人揽在她腰间的手臂维持平衡。
少女披散的乌发垂满他怀中,药香扑面。
顾宴容神色却冷淡,往旁侧斜睨过一眼,芸杏顿时会意,小跑着替她取鞋袜去了。
谢青绾梳洗过,又用罢了早膳,才见他不紧不慢地现身。
摄政王已换了另一身常服,偶尔凑近时能嗅到冷冽的水汽,大约是才沐浴过。
低头一瞧,果然那双玄靴也被换了去。
谢青绾想起他每每杀人后烈酒盥手的习惯,心下有了一二猜测。
顾宴容踏上车舆,倾身朝她递来一只手。
一袭玄袍,气魄凛凛。
谢青绾遂象征性地浅浅搭上右手,却猝不及防被男人重重一握,稳稳当当牵入了车舆内。
谢青绾微微睁圆了眼睛。
顾宴容垂着眸子神色淡淡:“本王没有洁癖,毋须多心。”
摄政王府的车驾靡丽奢华,谢青绾与他同坐,却隐隐有些不习惯。
她慵懒惯了,在国公府时出行的车舆内铺的是万里挑一的软褥与堆积的鹅绒枕。
一切陈设唯讲究一个软字。
摄政王府车驾内里陈设自是滔天富贵,却并不很合她的心意。
谢青绾一路仪姿端方,及至下车,抬眸瞧见镇国公府高悬的门楣,才忽生出几分安定与着落之感。
正出神间,身后忽然传来不小的动静。
谢青绾回身看去,这才发觉他们的车舆之后尚缀着两架车马,搬出两只乌檀木制的高大礼匣连同小匣若干。
她想起昨夜未及细看的那份礼单,心下对摄政王府的财力给予深切认可。
老管家早已候在了门口,吩咐仆使接了摄政王府的贺礼:“今儿个正赶上老夫人寿宴,老仆还需在此迎宾。”
他欣慰含笑:“老夫人正在内厅等您,王妃备的贺礼便亲自送去罢。”
顾宴容便同她肩并肩,踏入了这扇高门之中。
江氏捧着全须全尾的闺女,欣慰得要掉眼泪。
谢青绾将早已备好的手里奉给谢老夫人,浅浅含笑:“阿绾祝愿祖母有如南山之寿,松竹之茂。”
祖孙三代人在正厅叙话半晌,直至寿宴宾客陆陆续续开始到场,才终于不舍地作罢。
江氏陪同谢老夫人在前厅迎客,摄政王被祖父叫了去,谢青绾便携芸杏素蕊先行回了熏风院。
大约是前两日睡得太多,她虽乏力,却并不怎么困顿,索性倚在窗边几案上描了几个字。
淡青色广袖披风略微挽起,露出小截藕白纤细的腕骨。
她握笔姿势很正,临着名家之帖描了几个寿字。
侧耳,忽听得窗外有人声:“见过摄政王殿下。”
前院渐忙起来,大约是祖父吩咐了人将摄政王引至此处。
谢青绾搁下笔,起身见礼。
他平素惯常着玄色广袖长袍,神色淡下时极具威慑力,是久居高位才可浸养出的威压与气魄。
顾宴容免了她的礼,在几案另一侧慢条斯理地入座。
这位爷从来惜字如金,谢青绾倒也不觉有异,执笔继续描她的寿字。
金辉打从窗角淌进来,铺落于雪白宣纸上,星星点点沾染了她的衣袖与皓腕。
骨相流丽,气质清幽,很有几分风雅意味。
“府中藏书颇丰,现下离开宴时间还久,殿下倘若觉得无趣,不若去冷蝉阁走一走?”
顾宴容却淡淡摇头,食指轻叩着案上宣纸:“笔锋不够。”
第8章 寿宴
◎像是斑驳而厌世的一柄冷铁◎
谢青绾闻言一怔。
摄政王性情之冷她早有领教,盖因夫妻之名在外同她相敬如宾,此外便少有交集,更谈不上这些附庸风雅的闲事。
今日不知是何缘故,竟能引得他开了金口。
顾宴容淡扫过一眼后,便收了目光兀自翻阅着另一册字帖,再无下文。
南楚国富兵强盛世太平,是金银窝里浸养出的风雅自由。
谢青绾自幼习字,临的是前朝大家裴濯甫的楷书,笔锋锐利,风骨嶙峋。
眼下顾宴容手中字帖,乃是裴濯甫的真迹《响泠泉引》。
谢青绾低眉临着字,余光隐约能见男人专注的侧影。
他手骨分明,似不经意抚过卷尾微折的一角,沉沉瞧不出心绪。
谢青绾却隐隐从那侧影中品出一点别样意味——摄政王似乎与这裴濯甫有些渊源。
她提笔饱蘸了墨,皓腕稳悬灵活自如,挥毫一气呵成。
挪开成对的白玉镇纸,谢青绾揭下宣纸递给几案另一侧:“这回呢,殿下以为如何?”
顾宴容情绪不明地抬起眼来,忽然按下宣纸,缓缓递过一只手。
谢青绾会意交了笔。
却见他在砚池中舔了笔尖,一手揽袖,修长的手执笔稳劲,笔锋里是孤桀嶙峋的风骨。
谢青绾见过这双手剥皮剜骨沾尽鲜血,指骨劲瘦像是斑驳而厌世的一柄冷铁,令人生畏。
此刻锋芒收敛,倒隐约有了几分弄墨挥毫的慵怠与风流意味。
不像杀神,更似阑阳城寻常贵族名仕。
谢青绾起身去瞧他的字,被那一个竹风傲骨的“寿”字钉在了原地。
分明是一样的字,临的是同一位书法大家,他的字却活像是尽得其真传,又在形神中自有风骨。
谢青绾虽对皇室秘辛知之甚少,却也晓得,这位摄政王自幼被昭帝以妖邪之名禁于幽庭。
直至天启二十五年,昭帝将死,这位杀神才终于得以踏出那道宫门,自此手遮天日,直踏权巅。
他是如何在艰险绝境中培植出如此羽翼,世人一概不知,单这一手惊绝的好字,非经年苦练不可多得。
谢青绾却无意深究,只福身道:“殿下好字。”
芸杏在外头通传:“殿下,王妃娘娘,老夫人遣了婆子来传话,该入宴了。”
自当年一场离乱后,谢老国公始终着意退隐避世。
谢老夫人的六旬之庆亦格外低调,阑阳城中皇亲贵胄一概未请,只在寿辰前后摆了家宴。
谢老国公征战多年,旧部不计其数,寿礼更是如流水一般打国公府正门送进来。
老嬷嬷掐着时辰,到熏风院请了摄政王夫妇。
浮月堂华灯明绸,布置隆重,谢青绾同谢老夫人居上首两席,下席由谢青绾的母亲江氏起头,是她的两个庶姐同一众表亲。
男女有别,谢老国公同摄政王连带镇国公府其他姻亲在宵雨堂另设筵席。
谢青绾才踏入浮月堂,席中絮絮低语骤停,众女眷纷纷起身:“王妃娘娘金安。”
她忙过去扶起母亲:“不必多礼,”又吩咐众人,“只作寻常家宴便是。”
谢青绾同江氏叙话间,两位庶姐上前来问了礼。
她原就急病未愈,今日顾念着回门起得极早,才又伏案写了许久的字,站了不多时,已微觉疲怠。
才应付完,忽有另一妙龄少女凑了过来:“见过王妃娘娘。”
谢青绾走向席间的脚步一顿,淡青色雪绸有浮光微动。
那少女在她面前直起身来:“芊儿初来乍到,还未来得及拜访王妃娘娘。”
谢青绾嗓音柔润:“不必多礼。”
她轻淡扫过一眼这女子身侧的老嬷嬷,带着淡淡的威仪与审视。
老嬷嬷立时领会了这一眼的深意,心下暗叹这位镇国公府嫡小姐的气度。
她忙开口道:“见过王妃娘娘,我家姑娘是老夫人母家孙女,专程来贺老夫人六十大寿的。”
谢老夫人出身百年世家樾湖王氏,只是樾湖距此水路迢迢舟车劳顿,往年寿辰鲜少有赴宴之人。
有母家的晚辈来陪祖母说一说话也是好的。
谢青绾压下倦怠,身子纤薄却端方笔直:“妹妹能来自是极好的,阑阳繁华,不若趁此多住几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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