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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今日火葬场了吗 (顺匀)


  人人道新帝登基后清算了不少人,一顶贪墨的帽子扣下来便是排除了大半的异己。
  他做的太小心,所以没有人能看出来,他处理了和当年之事有关的所有人。
  可是有一个人他不敢去看,也不忍去问。
  ——是你吗?母妃。
  惊雷一声,雨重重落在车轨上,同雹子也不遑多让。
  帝王喑哑的声音自帷帐中响起:“什么时候了?”
  德庆穿着蓑衣探进头来行礼:“回圣上的话,黎明即起……天刚擦亮。”
  御前大总管没有听到回音,他抬眼打量了一下圣上的神色,对方刚刚亲手解决了多年的宿敌,却没有丝毫喜悦之情。男人闭着眼,手指在车柜的侧面慢慢摩挲了下。
  德庆知道圣上累了,于是轻手慢脚地将珠帘重新放了下来,小心翼翼地趴着后退出去,顺手用袖子擦去地毯上溅起的雨水。
  谁知楚凭岚突然睁眼,用一种复杂的神情看着那些被雨水晕开的暗色。
  “不必了,里面湿透了。”
  带毛的毯子是这点不好,有时候全湿了也看不出来,毛绒绒的表面干燥着任人抚摸,可是一盖在身上或是踩在脚下就能感到那种刻骨的潮气。
  “是、是。”德庆应声,“回头奴才让人换一条。”
  “扔了吧,以后不必铺毯子。”
  总管太监有些惊疑地抬起头来,却看到男人疲惫至极的神色。这毯子铺在这里是为了掩盖人上下马车时在木头上留下的痕迹,如今毯子要是撤去,那些细细碎碎的伤痕便会露在外面。
  德庆似乎有些明白过味来,呼吸粗重几分,带着颤抖又一次询问了一遍:“湖心水榭那边说姑娘醒了,您可要现在去看?”
  “去西宫。”
  “是。”
  西宫,太后处。
  四方的宫墙中每隔三丈便高悬了大红色的宫灯,这些灯用红色锦缎缠着,昏黄的光影从中透出来染上了艳色。
  明明是巧思,却因为这红带着暗色而不觉喜庆,反而显得阴森。
  很少有人知道,无论是太后还是皇上都不喜欢红色。可是她常年任由这些灯彻夜通明地亮着,旁人以为坤宁宫娴妃娘娘四十年如一日地彰显著恩宠,亲近者却不知她是否在惧怕着黑夜中的其他什么。
  先帝过世后,她让宫人用黑布把灯罩了起来。
  入夜前宫人慌张回禀圣上在长街上的动静,太后娘娘神色漠然地跪在佛前,让人重新把灯点上:“快下雨了,去去寒。”
  她出身大族,同国寺一位青年自幼相识。
  十八岁那年他们相约去后山放纸鸢,来的人却不是他。
  她的纸鸢挂在了树枝上,那个陌生的男子笑着爬上去帮她取了下来,她站在树下抬头向上看,伸出手手心向上接着。
  后来她被圣上钦点入宫为妃,国寺中平凡的青年成了国师。
  这个姿势就僵了一辈子。
  “你来了。”
  身后传来军靴的脚步声,闷闷的叫人心中不踏实。女人却闭了闭眼,手中的佛珠转动了整整一圈。
  身后的人没有说话,反而跪在她身后的蒲团上先点了一柱香。他抬眼看到佛庵香阁里供奉的两位菩萨是普贤和文殊。
  可是她手边放着的却是往生经。
  “从前在国寺时候,他也说我心不诚、心不敬。所以我干脆就不去管,哪个菩萨好看便放哪个,求什么也不在意。”
  她一夜未睡,如今这个年纪已经熬不住了。
  这些日子后宫中纷传着太后的身子每况愈下,越是不好。这些风言风语气坏了她身边的丫头,可是她自己却不生气。
  见楚凭岚还是没有说话,她自己轻声念起了几个名字。
  “寻涪四十三年,济州巡抚抄斩。”
  “四十四年,沧州刺史流放。”
  十五年前济州巡抚家中一处偏院大火,他带着重兵守在外面却推脱火势太重未曾相救。他的副官后被先帝赏识,派去了沧州。
  而那个院中住的人,是陈国公的妻女。
  “四十四年冬,镇北将军暴毙。”
  “寻庭元年,刘太傅下无赦牢。”
  镇北将军和刘太傅是两朝老臣,在先帝左右立下了汗马功劳。刘太傅本不过是个小小的言官,可是他想出了让圣上求娶昭国之女的法子,这才得以加官晋爵。
  而镇北将军的封神一战也在昭国。
  圣上登基后朝中换血清洗不知死了多少人,这些名字隐在其中间隔数年无人能够发现。可是她知道,每死一个,她就更恨楚凭岚一分。
  这种恨连她自己也不知缘由。
  “昨日,你割掉了清和的舌头;杀了你皇兄。”
  清和。
  国师成为国师后便一直被称作“大人”,只有多年前的旧友还记得他叫“清和”。
  太后勾唇,楚凭岚当真恨他那张嘴。
  帝王嗯了一声,不置可否。在京郊别苑下马前林奇擦去了刀上的血,他知道对方已经将差事办妥,并且将这份礼物送到了此处。
  “四十四年的时候,你还不知她便是陈秉月。陈秉月的仇你替她报了,挽禾的仇你也替她报了。你真是情深意重啊……”
  寻涪四十四年的楚凭岚尚且不知自己爱重她,却已经替她料理了攻破昭国的罪魁祸首。太后这话是讽刺,亦是感叹。
  这些人或是在原本的人生中因为一个传言抓住了机会从而飞上枝头变了凤凰,或是踩着陈家、昭国人的尸骨登上高位。可无一例外如今死的死、疯的疯。
  打回了原型。
  一句登高跌重全部是拜身后的帝王所赐。
  “你替她做了这么多也改变不了你是楚国人的事实,只要你留着先帝的血一日,昭国都同你有血海深仇。”太后哈哈大笑起来,眼神带着嘲弄。
  男人波澜不惊:“做与不做又是不同。”
  “是吗?”她好像被激怒了。
  “那接下来是不是我了?是不是你的亲生母亲!”
  她的声音到最后已经分外尖利,太后的双手用力拉扯将佛珠的链子撕得粉碎。一颗颗珠子掉落下来滚在殿中的每一个角落。
  当年济州之行前她跪在坤宁宫中摇卦,凶,大凶,平,赤口,空茫。一连五个让她有些心神不宁,好在最后摇出了一个小吉,这才动身出门。
  可是现在看来,当年伴驾真的应了这五卦。
  有一事她连国师都未曾告诉,楚凭岚早在济州便知道她与他的私情。这是一切恐惧怨恨的起点,却不是全部。
  楚凭岚知晓这段龃龉,便知那传闻的真相。
  国师问她为什么害怕自己的儿子,恨他入骨。她说她也不知道,只是见到楚凭岚的每一刻都恶心。
  可是今天她知道了,她害怕楚凭岚的眼睛。
  那双眼睛不笑的时候当真空洞,平平静静的湖水藏着一切。
  娴妃害怕他什么都知道,害怕他只是因为年龄小才隐忍不发,害怕他有朝一日一定会像处理那些臣子一般将她亲手杀死。
  她看到楚凭岚恶心,更是因为厌恶她自己。
  她也曾青春貌美、纯洁无邪,她也曾欢欢喜喜地拉着陈国公夫人的手问她不如干脆给两个孩子结个娃娃亲。
  在和国师云雨间,她说服散之人最是怯懦格外鄙夷,可是她回京后服了十五年。
  可是她能怎么办?她能怎么办?
  如果死的不是陈秉月和那个贱人,死的一定是她和自己的儿子。
  同心爱之人隐秘相会共赴巫山时,窗外响起异动。她匆忙去看,却只看到了一截断裂的树枝,隔天宫人说见到月小姐向这边来了。
  她拦住她又问了一次,那个姑娘点了头。她还没走到自己的院子就听说了那个传闻。当夜便是大火。
  她不知是什么心情回的房,无知无觉整理着儿子的衣物。
  措不及防地看到了他的靴底。
  她愣住了,哭了一整夜。
  说到底还是怨陈秉月自己不走运,好端端为什么要点头,为什么要承认本就不存在的事!
  可是楚凭岚什么都不知道,他一无所知,还能光明正大地像个英雄一样。
  “哈哈哈哈哈哈……”
  太后娘娘起身将殿内的物品疯了一般砸向地面,一件件名贵器皿变成了齑粉。她看着自己的儿子平静的神情,放声大笑。
  突然,她抽起旁边的烛台狠狠地扎了下去。
  锦帛破裂,她看到了楚凭岚不敢置信的神情。
  “你看,打你不哭,骂你不闹。杀了你的心爱之人你便疯了一样报复回来。我死了,你就真的惊讶了。”
  男人冲上前去拼命捂住她破开的伤口,她笑着捧起血来涂满他的手背。楚凭岚像烫到一般松开了手,愣愣地看着他。
  她咯咯地笑,满手的血摸着自己的脸。
  她趔趄地走到镜子前,里面的她风韵犹存却年华不再。她是岑家最小的女儿,先帝最疼爱的娴妃。
  外面的宫灯烧着了一盏,宫人们慌忙地跑去灭。
  太后看着自己手上的丹蔻,又看了看楚凭岚抖着的手。他也会害怕?
  “有一件事我谁也没有告诉。”
  “我在你靴子上看到了枯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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