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应下,楚姜道:“秦娘子早已安置在仰月楼里,采采带了人照料着她,九娘这便过去。”
族老便瞪向地上二人,对随从吩咐道:“去柴房取荆条来,再剥去他二人上衫,束以荆条,盯着他们请罪。”
楚四夫人执着楚姜的手向仰月楼去,一路上灯烛不甚明亮,映着丛木阑珊,好在玉钩有辉光,二人又被仆从簇拥着,这路才好行了些。
她的丈夫是宗子,亦是楚十六与楚十九的胞兄,她早已看不惯那二人荒唐,然此时心中虽颇觉畅快,又有担忧在,遂听她轻问道:“九娘,若说那秦娘子,不过是殿下身边稍受重视的,远不及纹箫、画筝几位娘子,若要请罪,待好言请得她宽慰,再送上珍宝便是,太伯却叫族中嫡支郎君负荆请罪,这事传出去叫外人知晓了,说我新平楚氏竟向一婢子求饶告罪,尤其是这婢子还是太子殿下身边的,且不叫天下人耻笑楚氏汲于皇储恩威?”
楚姜偎在她身侧,摇头道:“这事外人自不会知晓,起云台周围看守的都是长安跟来的仆役,仰月楼周遭也全是信得过的人,两位叔叔如何到仰月楼,太翁也自有分寸的,十六叔与十九叔实在需要一场教训,否则往后必为家族之祸根。今夜事,也须得给殿下一个圆满的交代,他是太子,今日不过楚氏一个无官无职亦无声名的子弟,便敢于他面前羞辱他的人,那他会如何想楚氏其余在朝为官的儿郎?”
她自来思虑得周全,又轻声道:“况且今时不同往日,虽不知陛下会否重用南方世家,然而北地望族莫不盘根错节、彼此牵连,殿下将来是要起圣的,必然只想要一个全心全意奉他为主的臣族,楚氏自当年父亲任太傅起,便是世人眼中的东宫属臣了,然今有南方几大世族供他挑选,这几大世族是能被打破了做独臣的,这般情势下,纵父亲跟左叔父与殿下有师生之谊,若楚氏与左氏在殿下眼中有不德之处,于帝王而言这师生之情又有何意义呢?”
楚四夫人倒吸一口冷气,“这可真是……难怪太伯要如此重罚了,不过一白身,今日敢对太子身边的婢女出言轻薄,还在殿下面前诬陷那婢子,难免殿下心中不生厌恶,陛下又最为爱重太子殿下,这事恐怕要累及家族了。”
楚姜轻拍了她臂弯几下,示以安抚,“也并非,权看我们的处置殿下满不满意了。一块宝玉若是完美无瑕,在人手中任他如何喜爱,他也总会担忧有人要抢走这宝玉,然而这美玉若有一处隐瑕,只有他一人知晓,这是他与宝玉之间独一无二的连结,他或许还会珍视这玉更甚其他珠宝,而今若是我们这事处置得让他欢心了,他心中或也会欢喜,欢喜只有他能够掌握这块宝玉。”
楚四夫人顿住脚步,侧头看向侄女,“你这孩子……你……”她笑叹了几声,看向她还带着半分稚嫩的面容,终于畅意地笑了出声,又提起步子,“不白白冤枉了你小时候那些日子,那时你父亲理政议事都要抱着你,连你祖母要抱你去养他也舍不得,等你大了又在你父亲跟前伺候笔墨,倒是养出了个女诸葛来。”
她隔着春衫感受到依偎在自己身侧柔弱伶仃的身躯,带了几分心疼,心叹多智反伤,将她搂得更紧了些,“若如你这样说,我们也能放些心了。”
楚姜只跟着她点头,眼里还是清清明明一片,心中又思量着如何与那秦娘子告罪。
不过一刻,二人便已至仰月楼,却见楼外有数位青壮男子远近看守着,楚四夫人先还以为是楚氏的部曲,再一细看才知是当日护送他们来长安的一行游侠,又知晓他们皆已被楚姜收揽,便也不怪了。
采采见得她们来忙上前相迎,又将秦娘子的情形尽数说了,“秦娘子口口声声里,也还是说自己并无大碍,怕伤了殿下跟郎主间的情分,又急着回去伺候殿下,婢子也不敢妄言,只好言好语劝她留下,又劝她喝了一盏安神汤,眼下也还安稳。”
二人点头应下,随采采进了一间宽敞的屋子去,内中布置鲜丽,三折彩漆螺钿龙云屏风后是一张琴几,后铺一张缫席,一位温婉的小娘子正倚着隐囊,听到动静忙抬起头来,见到来人便要起身,“婢子见过四夫人、见过九娘。”
采采早在她手撑上隐囊时便得了楚姜眼神示意,上前将她轻轻按住,楚姜也柔声道:“秦娘子不必多礼,今日已是让你受了惊吓,如何也不能再拿这些虚礼来累你的。”
第12章 、秦娘子
秦娘子看二人也绕着琴几坐下来,脸色更为无措,“婢子岂能与九娘跟四夫人同席,实在失礼。”说罢又要起身。
楚四夫人见势便将拉住她手臂,“今日是我们失礼才对,秦娘子万莫再起身了,你若再动,我跟九娘这满腹歉意该向何人去求?”
“不敢不敢,今日婢子只是一时慌乱罢了,并未受到惊吓。”
“秦娘子,”楚姜也看向她,神色似有追忆,浅笑问道,“我幼时随长姐去东宫里玩耍,你曾推我打秋千的,可还记得?”
秦娘子这才稍稍冷静了些,脸上挂了丝勉强的笑,“婢子自然记得的。”
楚姜便低眉一笑,“回来后长姐还惊奇,说我从来都娇气,除了亲近那几个,谁陪着玩耍都要闹的,偏偏你陪我打秋千那半个时辰我才静了,可惜后来父亲不许长姐再带我出门去,不然我第一个去就东宫找你玩耍的。”
秦娘子听她柔和说着,记忆也回去了些,倒只有个模糊的印象,却看她神情这样真挚,便顺着她的话勾勒起场景来。
她又笑道:“我记得秦娘子那时候也只十岁上下,本是端着糕点要去伺候殿下的,见我跟采采两个蹲在秋千架下,旁人都在听殿下念诗,只有你走来问我要不要打秋千。”
“照应客人,本也是婢子的分内之责。”秦娘子眼中露了几分亲近,“未想九娘还记着,倒叫婢子羞愧了。”
楚四夫人见此情形便大为放心了,也不插话,只微笑着看二人交谈,便见楚姜执了秦娘子的手,“都说小孩子记事糊涂,我却总记得在东宫里玩耍那畅快,后来大了见娘子都是匆匆一面,见你伺候殿下左右又不敢打搅,今日才借着这事向殿下求了,叫你留在府里一夜,我也同你好好说说话。”
秦娘子大为感动,“陪九娘打秋千,于婢子而言也是躲闲了,哪想叫九娘惦记至今。”
采采跪在她身后,见楚姜垂眉便也笑道:“女郎每每见殿下携娘子来府中,便要与婢子提一提,初几次还记不清,总问婢子殿下身边那个粉面细腰的是不是那年在东宫里陪我们打秋千的。今日也是,一知晓是娘子受惊,便紧急吩咐了婢子以贵客之礼待娘子。”
秦娘子自不会怀疑,看周遭布置怎不知此处富丽,眼下听完这番话便不似之前那般无措了,看楚姜的神情也更加亲切,“婢子何德何能,能受九娘如此礼待。”
楚姜却流露几分自伤之态,“满长安的人都知晓我体弱,幼时父亲便是千叮万嘱,不许我受半点风吹雨打,何况是打秋千这样的戏耍,那日在东宫,我才是第一回 坐上秋千架。”说完再抬头时,她眼中竟隐隐带了丝珠光,“那时候秦娘子只将我看作寻常孩童,我从未受过那般看待。”
楚四夫人竟也听得落了泪,执绢拭了泪,笑叹起来,“唉,你这孩子,平白说这话惹我伤心,若晓得你爱秋千,我早去给你寻个珊瑚做的架子、丝帛做的底,也不至于叫你惦记那秋千这十几年。”
秦娘子不妨有这一番隐情,心底也爬上丝柔软,“九娘如今身子康健,便是福气了。”
楚四夫人泪还未止,“可不是,只是这孩子又思虑过多,你想必也知晓她是个骄傲性情,在长安时左家几个娘子求她出门玩耍去,她一看起风了,谁的邀请也不肯应,曾经八公主邀她去赏牡丹,她也是不应,还被八公主在陛下面前告了状的,今日知晓出了这事,她却羞愧得不行,直说没脸见你,现下我才知道你二人还有这一桩旧事在。”
楚姜闻言也面露愧色,“我是不愿求你原谅的,况且我那两个叔叔平素里连我也是不看在眼里,今日得了教训也是好事。”她亲昵地拉上秦娘子的手,显露几分活泼情态来,“我长到这么大,便是殿下也不曾对我冷过脸色,却每每从这两位叔叔这里受到委屈,今日不论他们如何来求情,你万莫饶了他们,最好叫殿下也罚他们一场,便是我……”
“九娘。”四夫人不赞同地打断她,“这样小孩子气做什么?”
秦娘子心中那疙瘩又淡了大半去,想到楚姜如此身份那两人都时时叫她受委屈,可见真是那二人性情不堪,想来那二人也不敢故意看轻东宫,又听她请求自己不要轻饶了他们,便觉她性情更可爱了些。
四夫人看她露笑,便将她的手从楚姜那里抢回来,“小孩子胡言,秦娘子莫当真了,你该当如何对待全凭你的心意来。”
说完便看向楚姜,颇有训诫之意,“你方才那话,叫族人们知晓了可好听?不叫你求情便罢,你还故意设难,你十六叔十九叔这事做得荒唐自是要罚,却不该由你来加重责罚,那是不孝不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