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姨娘一拍手,支起身子亮着眼睛道:“你也觉得是吧!我也觉得呢!要说这可真是够怪的,他俩也算是正儿八经的少年夫妻,按理这些年下来,虽做不到如胶似漆,但也该知心知底才对,可你看他俩,总是个不温不火的样子,就跟……从来不熟似的。”
陈嬷嬷一拍大腿:“被你说到点子去了!”
二人正要继续往下扯,只听门口传来一声轻咳,立刻屏声息气,该退下的退下,该下榻的下榻。
云姨娘站得端正,扫了眼满地瓜子壳,抬头讪讪笑道:“等会儿我自己就扫了。”
长公主叹了口气,走进来,眼神无奈:“沐芳近来还好么?”
云姨娘忙回答:“好着呢,自从显怀,人就不干呕难受了,每日里吃喝正常,面庞也显丰润了些,现在有老二老三在,心情也好了,还盘算着给未出世的孩子亲自绣些肚兜帽子什么的。”
长公主轻轻点头,略垂了眼睛,稍作沉默后道:“这一年到头,辛苦你了。”
云姨娘“哎哟”一声:“太太这说得什么话,横竖都是咱们自己家的事儿,说什么辛苦,当初您把我抬举进来,对我说的头一句,不就是把国公府当自己家吗?既然是自己家,那我做什么都是应当的,您只管放心便是,有我在,老大受不得什么委屈。”
长公主浅浅一笑,欣慰,也有些苦涩。
天黑之际,云姨娘揣着手炉出了北屋,心里也有些琢磨不透。
其实这么多年了,她也早知道国公府和其他深宅大院不一样,主要就是没那么多勾心斗角的破事,人活着也舒心。
为什么没有勾心斗角?因为姬妾少,子嗣少,她入府的时候,长公主便已经隐居北屋,非必要不出一次门,全府上下,除了那个生下老二就红颜薄命的,也就她一个正经姨娘。
云姨娘虽心大筋粗,但也能看出来,国公爷与公主,比起像夫妻,更像君臣,二人之间,一个是尊大过情,一个是全然淡漠,随意如何。
其实这她也能理解,老太后昔日错点的鸳鸯谱罢了,两个互不对眼的人凑在一块,能相敬如宾的过就好了,反正都这么大岁数了,过不下去还能怎么?
让她不理解的,是沐芳和长公主之间。
照理母女该是天底下最为亲近的关系,老二打小便这么傲性个人,小时候做了噩梦也是哭着直喊娘,老三更不必说,十岁以前离了她连饭都吃不下。
偏偏老大,既不亲近长公主,长公主也不想着见她,母女之间跟隔着条天河似的,一年到头见不上一回面,见了也是问安行礼,别无他话,还没在她这个姨娘面前待着惬意。
弄不懂啊弄不懂,云水烟实在想不明白。
夜晚,一家人一起用过了饭。
施乔儿怕老爹又霸占个相公不给她,早早吃完便将沈清河拉走了,一路上直笑。
见她笑,沈清河也忍不住笑,却还得问她:“笑什么呢?”
施乔儿抱着他胳膊不松:“觉得好笑啊,我爹这会儿和雁行哥哥喝酒,肯定都不知道我把你悄悄带走了,等他想起来,抬头一看,人早就没了。”
沈清河忍俊不禁,摸了把小娘子的头,把人揽到自己怀里,趁着四下无人,抱了好长一会子说:“我这一日,思三娘甚切。”
施乔儿搂着沈清河脖子直哼唧,嗅着他身上清清爽爽的气味软声撒娇:“我这一天也可想你了呢,咱们快点回去把门关上,省得再来人叫你。哼,分明是我自己的相公,回了家反倒找不着人了,这我可不答应。”
两人一路说笑着跑回院中,进屋将门一关,未点灯,冬日衣裳繁多,从门口到床榻,散落了一地。
同时,家宴上。
施玉瑶百无聊赖,吃饭又吃不香,用筷子蘸水在桌子上画画,画了一只竖着耳朵的大猪头。
但因为画技拙劣,有些类人类猪。
小外甥好奇跑来,看着画甜甜发问:“二姨画的是谁呀?”
施玉瑶:“你爹。”
还好老大离得远。
恰好沐芳觉得天色晚了,便想带两个孩子先回去休息。
玉瑶跟着站起来,避开施老头身旁那道灼热的视线,默默翻了个美丽的白眼,跟着一块出去了。
路上,沐芳拉着二妹的手慢悠悠走着,笑道:“你准备避他到什么时候?”
玉瑶眉梢一扬,嘴角浮现丝凉薄的笑意:“看他什么时候走喽。”
语气那叫一个轻松随意。
沐芳先是轻笑一声,接着微微叹口气,道:“玉瑶,姐知道你这些年里心中苦闷异常,但有些事有些人,过去便是过去了,在眼下,活着的人才是最重要的。即便你再不愿意接受他,你二人毕竟是夫妻,他在外征战多年,立大凉的威,却是给你长的脸。于情于理,哪怕你不能真心对他,也不该让他难做,否则他在外受伤,回来还挨巴掌,这算是什么事?”
玉瑶依旧一副闲适语气:“呵,要是他不同我拉扯,我会给他巴掌?”
沐芳知她油盐不进,本就做好了白说一通的准备,但到此刻,还是禁不住心中怅然。
心里暗说:“青梅竹马的情谊,到底比不过墙头马上的一见钟情。”
玉瑶当晚自然在沐芳院中歇下,宁愿同俩奶娃娃挤一张床也不愿回自己的住处。
但好景不长,次日一大早,她在桌上画下的大猪头——王八蛋的齐王世子便登门寻妻了。
施虎一把年纪了想起来赖床,本来缩个被窝里由着云姨娘怎么骂都不探头,一听说那浑小子来了,一个激灵便爬了出来,忙不迭换衣穿鞋道:“把我兵器库里那个大砍刀架出来!就是供墙上的!关二爷旁边那个!”
……
施乔儿一觉醒来听说大姐夫来了,本来以为有场好大的热闹要看,忙不迭拉着四喜便到前面偷听,结果血点子没见,只见到自家老爹肩上扛着把大刀,笑容满面带着人逛园子,时不时挥挥刀,修一下树枝花草什么的。
好生的儒雅随和,粗中有细。
按规矩内眷不可擅到外宅,不过施乔儿向来没规矩惯了,此刻带着四喜躲在一棵玉兰树后,趁着大姐夫跟老爹拉开了一小些距离,悄悄唤道:“大姐夫!大姐夫!”
见人没反应,她皱了皱眉又张口:“王八蛋朱传嗣!”
对方一个转头。
施乔儿赶紧收回身子,捂嘴憋气假装什么都没干。
那边,施虎转身见混蛋小子四处张望,强撑着笑脸回去问:“看什么呢?”
朱传嗣笑笑,翩翩儒雅的好相貌,朝他低了下头道:“感觉方才,似乎听到了三妹的声音。”
施虎大笑起来:“这怎么可能呢,我们乔儿嫁人以后甚是听话懂事,万做不到同往前一样不守规矩的。走,我再带你转上一转,有些时候没来过了,再熟悉熟悉,看看回头你埋……住哪儿合适。”
朱传嗣弯腰一揖,语带笑意道:“辛苦岳丈。”
施乔儿捂着嘴巴一路挪动,又偷听了好些话,然后才趁人不备溜回了后院中。
她想着沈清河现在应该正忙着修卷牍,便先去了云姨娘那里,一把扑到亲娘怀里气喘吁吁道:“大……大姐夫……今年要在国公府过年,陪……陪大姐姐……”
云姨娘吃了一惊,一边忙着给怀中幺儿顺气一边道:“在国公府过年?老齐王能答应?儿子儿媳都不在家,他一个老东西在家吃炮仗吗?”
施乔儿摇头:“我不知道,好像大姐夫还没有将此事告知齐王,他最近一直忙在兵部,齐王并不知道他有所活动。”
云姨娘感到好笑:“看来是准备跟他爹先斩后奏啊,这可不是什么小事情,等着吧,这个年有的是热闹看了,还有呢?”
施乔儿好不容易喘匀气儿,摇着头道:“没有还有了啊,我就回来了,后面他们再说什么我也不知道。”
云姨娘往她身上拍了下,痛心道:“回来这么早干嘛啊,再去听点去,等你爹跟我说还得再墨迹好一会儿,娘现在就想知道你大姐夫还有什么鬼点子。”
施乔儿皱眉,从她怀中钻出去,气鼓鼓道:“要去你去,跑这半天累得要命。不和你说了,我去找我相公去。”
云姨娘指着施乔儿的背影,给旁边婆子直数落:“看看,这才成亲刚到半年呢,张口闭口没别的了,全是相公相公,出嫁前还寻死觅活的,这么短的功夫,那沈清河是给她灌了什么迷魂汤了?”
当晚,例行公事完毕。
全身酥软如春泥的小娘子靠在夫君怀中正要入睡,便听到外面赫然传来一阵嘈杂声,还隐约有她二姐的动静。
施乔儿抓了衣服披身上跑出去,见院子里真是施玉瑶,皱着眉头道:“这大晚上的你不睡觉你来我这里干嘛啊?”
四喜在不速之客身后哭丧个脸,比口型说:“拦不住啊拦不住。”
施玉瑶身披海棠色缎面斗篷,面上未施粉黛,发间亦无珠翠,很明显是睡觉睡到一半跑出来的。
她满面烦躁,精致的眉头一蹙,十分理直气壮地发号施令:“朱传嗣今晚宿在大姐那,我不知道,刚从里出来,你给我腾个地方睡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