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绣衣 (阿凫)


  “给你。”
  崔浔回身,雪白的帕子被递到面前,正巧额角一滴水珠滑落,化进帕子里不见踪影。
  老管家虽说行动不甚便利,不过耳聪目明,见着这副情景,乖觉地领着堂中下人退了出去,各自忙活去了。
  秦稚把帕子往他手里一塞:“你怎么了,一直魂不守舍的样子。”
  崔浔盯着手心那方帕子,一时有些不敢开口,自觉有负所托。分明答应得好好的,定然帮阿翁洗脱罪名,可事情发展超出他的估算。崔浔很害怕秦稚失望,连他自己都觉着无能,让阿翁背负着逃兵的罪名,更不必提秦稚。
  然而他再是害怕,这些事也不得不如实告知秦稚。
  “嘤嘤,阿翁的事,或许还要拖一拖。”崔浔心虚地拿帕子擦汗,借以避开秦稚的眼神,“不过庄越仁还在,总能抓到把柄。”
  他透过指缝偷偷看向秦稚,只见她回身慢慢坐下,半晌才开口:“...好。”
  秦稚很想问一句为何,话到嘴边却突然收住。能让崔浔临时放弃自己的意愿,除了当今圣上还能有谁,这种事情问得清楚明白又能如何,总归是那些错综复杂的关系里,有谁想保着谁。
  难怪崔浔从宫中出来,神色有异,想来也是为这件事自责不已,想不好如何同她交代。可又要什么交代呢,崔浔查不查这件案子,本来便不是义务所在。
  他愿意帮忙,是他重情重义,若是不愿意得罪人,也是情理之中。
  崔浔见她攥紧了手,怕她把所有事闷在心里,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来,连忙道:“我不会不管这件事的,阿翁是我恩师,我不是什么忘恩负义之人,从前不知道,如今知道了,便不可能置之不理。你信我...”
  “我信你。”秦稚慢慢松开了手,诚恳道,“毕竟是阿爹的事,乍听之下总有些难以接受。我不会做什么的,你不必担心。”
  她慢慢把双手覆在脸上,仿佛手心这点温暖给了她莫大的安全感。秦稚深吸一口气,平复情绪。
  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这个道理她懂。只是明白道理不代表便不会难受,眼看希望流失指缝,难免一时烦闷。
  许久之后,她才从手心里抬起头来,笑着对崔浔道:“你去换身衣裳吧,时候不早了,还要去赴约。”
  崔浔难免还有些担心,迟迟不肯动,秦稚又道:“放心,我等等还要去找柳先生,沧州带来的特产,给他送一些过去。”
  柳昭明对她多有关照,为人也好,连那日雇的牛,都是柳昭明垫的钱。能对萍水相逢之人如此厚待,秦稚自然不能辜负这份情意。
  这回在沧州,她特意买了不少特产,就等着带回来给柳昭明,以圆他不得四处行走之苦。
  自然,她身无分文,买特产的钱还是问崔浔借的。
  故而,赶在崔浔脸色有变之前,她连忙道:“柳先生必然十分感念你送他的礼。”
  崔浔轻哼了一声,半开玩笑道:“拆东墙补西墙。”
  好在秦稚脸皮足够厚,闻言也只是笑嘻嘻地装作不明白,反而催促着他去换衣裳。
  崔浔见状,才彻底放心下来,转身回自己的府邸里换衣裳准备赴宴去了。
  *
  入夜时分,天色因为落雨暗得格外早,几盏孤灯在风里飘摇。
  崔浔耽误了些时候,姗姗来迟,被黄门引进去的时候,萧懋等人已然在座,只等着他一人。
  不知道他们说了些什么,总归崔浔一进去的时候,黎随冲着他嚷嚷:“我这回去沧州,其实只在客店里呆了几日,每每一觉醒来,便万事了结,也不知道崔浔到底做了什么。你们若是好奇,只管问他就好。”
  崔浔掀袍在黎随身边坐下,身后黄门上前斟酒布菜。许是萧懋在场的缘故,总要顾及君臣之礼,倒是没有那么自在。
  唯独永昌公主不同,在同母兄长面前也十分随意,紧挨着兰豫而坐,多喝了两盏酒的缘故,两颊酡红,斜倚在兰豫手臂上,呆呆地问道:“不知沧州是个什么模样,吾从未去过。”
  兰豫扶着她,慢慢哄:“是个不错的地方,日后有空,同陛下和娘娘秉过,我带你去走走。”
  比起空口描摹美景,和昌更满意这样的答案,拿手指绞着兰豫的衣袖玩,不再多言。
  萧懋轻抿了一口果酒,含在舌尖许久,才缓慢咽下,睁开眼同崔浔道:“你的腿可好些了?”
  崔浔答道:“有劳殿下挂心,已无大碍。”
  “听闻庄越仁豢养一批黑衣甲士,阻挠绣衣使办案,此前更犯下不少重罪。”萧懋把杯盏往按上重重一摔,“沧州宝地,竟出了这等草菅人命、欺上瞒下之人。”
  黎随搭腔:“确实吓人,好端端的人走着出去,居然被抬着回来,要不是崔浔功夫好,怕是许多事都要就此被埋没了。”
  闻言,萧懋冷哼一声:“可是如今还是有事无法昭明。”
  此言一出,原本有些酣热的氛围一时间冷了下来,连永昌都勉强坐直几分,很是关切地望着兄长,怕他酒后动怒伤身。
  砰——
  永昌那边传来一声酒盏落地的声音,甜腻的果酒尽数泼在彩裙之上,留下手掌大的一块斑痕。
  “贪杯多喝了两盏,连杯子都捏不稳了。”永昌摇摇晃晃从位置上站起来,一手撑在额上,似乎头疼得很,两边的婢子匆忙上前扶住她,“我去换身衣裳,酒话难听,再让他们去捧些酒来,免得在你们这里碍眼。”
  她一去,几乎带走了所有服侍斟酒的下人,只留下萧懋自己带来的心腹。
  崔浔晃了晃酒盏,心中一时明白过来。永昌公主确实多喝了两盏,饮的也是后劲不那么足的果酒,
  不至于醉到如此地步。再看她离去时脚步尚有章法,想来是借醉离席,顺便将所有下人带走。
  哪怕是公主府里的下人,也不能保证每一个都如面上忠心恭敬,萧懋若是酒后有一句说错,传扬开去,怕是不利于储君之位。崔浔因此越发笃定,萧懋接下来要与他说的话,大约有些紧要。
  萧懋也很满意永昌的安排,偏转身子问崔浔,双目灼灼道:“兰深之事,你到底知晓多少?”
  此前虽说早已传信而来,可兰深的事在其上并没有怎么提及,萧懋也是在白天听他与萧崇说起,才知晓兰深之死,大概另有隐情。
  一时间,另外两双眼齐齐聚到他身上,等着崔浔说出真相。
  崔浔久久没有开口,他所一味坚信着此事有异,只是因为秦稚说有异,他便坚定地如此认为。可若是把实话说来,秦稚曾在幽州城破时待过一段时日,在兰家和萧懋眼里,便是唯一活着的人证。
  可放在杨家和包庇杨家的萧崇眼里,这便是个眼中钉。何况秦牧的罪名没有洗净,让秦稚背着如此重的包袱,受万民指责,这些绝非崔浔所愿意瞧见。
  他硬着头皮道:“梅家拘禁杨家旧部,若非当年之事有异,想来也不至于如此,故而有此猜测,想从庄越仁口中挖出真相。”
  谁知兰豫斩钉截铁道:“秦女郎是秦牧的女儿,她曾在幽州数日,亲眼见我兄长如何绝望自刎。”
  崔浔一愣,不知他如何知晓这些。
  兰豫攥紧手中的杯盏,轻笑一声:“白日在宫门之外,她自己同我说的,还将此物交还于我,说是兄长遗物。”
  他从袖中视若珍宝地取出一粒赤色宝珠,仔细看去,上头有刀剑划过的痕迹,被人粗糙地穿了洞,拿红绳缀好。
  “这是兄长随身佩刀上的琉璃珠,母亲特意从佛寺求来,有安抚亡灵,保他平安之意。秦女郎说,佩刀后来断成三截,她只能保下这一粒琉璃珠。”
  崔浔了然,秦稚大概觉着自己蒙受兰深的恩惠,总要把他的遗物送还故地,此前没机会,今日本以为能真相昭明,才趁着机会,在宫门前把所有的事和盘托出。
  “你爱惜她,不想让她卷进来,我自然明白。”兰豫顿了顿,一字一句道,“可是崔浔,我兄长死得不明不白,哪怕无力为他平反,我也该知晓真相。”
  崔浔无法,也知道兰豫如此许诺,必然不会轻易食言。他慢慢从遇到季殊讲起,只是完整地将这个故事陈述,没有加半点自己的猜想,仿佛自己只是一个单纯的传达者。他深信,萧懋和兰豫自然有自己的判断,不需要他画蛇添足做什么引导。
  事实就是事实,绝对不会因为一两句话而被曲解。
  兰豫皱眉听着,兰深殒命之后,母亲也郁郁而终,父亲被削去爵位,他也只能做个闲散之人。这害得他一家寥落的祸首,如今居然逍遥法外,甚至还有上位者不顾一切地庇护,可见世事公平很多时候只是一句空话。
  “可惜杨家旧部被季殊杀害,其他也没有任何证据,能证明这些事。”
  萧懋接着道:“如今杨夫人病重,父皇挂心日久,命人于灵台之上祷告。为安杨夫人之心,故而才轻纵杨家。”
  崔浔则以为不然,萧崇何等铁血手腕,又岂是会为了女子频出昏招之人,哪怕如今年近迟暮,雄心壮志未改。在他看来,放过杨家,许是因为良将难求,故而轻易不肯动杨子嗟。毕竟说句难听的话,杨子嗟到底善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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