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大约是一辈子那么多
闻言, 白泽鹿像是丝毫不意外,扫了一眼殿外,轻声道:“进来吧。”
而后, 有奴才领着季丞相来了。
季英规矩地行礼, 没有看她。
“丞相不必如此,请起。”
白泽鹿说。
季英低着眼, 依旧没看她。
他似乎是在斟酌措辞, 并没有立即开口。
白泽鹿仿佛是知道他来此的用意,问:“是为夫君来的吗?”
季英一愣,颔首:“微臣自知不妥,但微臣还是……”
“好。”
白泽鹿答应下来。
季英这才抬起头来,看向对方。
他还没有说出请求, 但她却像是早已经知道了。
陛下攻打展西……
季英眸底闪过一丝荒谬,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突然有一种极为难以理解的猜测。
或许陛下现在忽然选择去攻打两国,有她的推波助澜。
但这个想法才一成型, 季英就将这个猜测抛诸脑后了。
谁会想要自己的国土被泯灭。
季英走后, 殿内便又安静了下来。
白泽鹿视线有些放空地望着某一处,不知在想什么。
许久,她从软榻上起身, 径直往千清的宫殿走去。
他处理政务的宫殿, 她已经去过几次,侍卫也已经见怪不怪, 外头连通传都省了。
白泽鹿进去的时候,殿内也是安静的。
只有偶尔的沙沙声,像是纸被翻起的声响。
她循着声音看过去。
偌大的案几上铺满了册子,均是翻开的状态,舆图上的标注也是密密麻麻的。
千清正低着头, 面前摊开了一本书,他手里握着笔,时不时地在纸上记录着什么,而后似乎是想到了什么,他把册子往边上一推,又从面前摊开的一堆册子里,翻找着什么。
而后,他动作顿住。
千清看向面前递过来的一本册子——正是他要找的那本。
他抬起眼来,面上的倦色顿时一扫而空,眉眼一弯,“小泽鹿。”
白泽鹿垂下眼,望着他指尖上被染上的墨色。
“先坐,”千清起身让开位置,牵着她坐到自己原本的座上来,“饿了吗?我刚看东西,忘了时辰了,要不先传膳?”
白泽鹿没应声,而是看向案几前,记载的战策,舆图上的标注,混乱的桌面几乎没有多余的“空地”了。
她舔了一下有些干涩的唇瓣,忽然说:“夫君不必如此。”
千清顺着她的视线,看向面前的“一片狼藉”,笑了笑,“小泽鹿,真没什么,我本来也有过打算,况且哪个王没想过统一天下这事,你别觉得我草率,我当初头一次击退南水的时候就想过了。”
“与其以后日日夜夜担心他国来袭,不如我先找上门去,成了,我得天下,败了,我也认栽,反正现在的江山本就是靠我自己打下来的,没了也不后悔。”
“我会后悔。”
这句话一落,千清明显一顿。
白泽鹿嗓音有些发紧,“如果败了,我会认为,这是我造成的。”
“不会,”千清语气轻松起来,甚至轻松得有些刻意,“再说了,小泽鹿,你就不能想点好的,夫君的军事才能有多优秀,咱们心里都清楚,是吧?”
白泽鹿看着他,没有应下这句话。
“如果亓东要出兵呢?”
她拉住他的衣摆,指节紧了紧,说:“如果亓东选择帮他们呢?夫君,别去冒险,別去……”
“不是冒险。”
千清伸出手,轻轻拂开她额边细碎的发丝,“小泽鹿,你就当这不是在打仗,就当是夫君送你的新年礼,等明年开春,就可以回家了。”
案几上的烛火摇曳了一下,光影交错间,衬得他越发温柔起来。
柔软虚化的光晕里,他仿佛是梦境里才会有的存在。
白泽鹿指节不自觉地收紧了一分,触摸到的衣摆也因此而褶皱起来。
“我不回家了,夫君。”
她望着他的眼睛,从里面倒映的景象中,找到了自己。
半晌,她忽地埋进他怀里,声音很低,“别去……”
我回不去了。
我只有你了。
別去。
求你了。
別抛下我。
千清微微一愣,而后回抱住怀里的人,很轻地摸着她的头,带着些安抚意味。
蓦然,像是福至心灵,又或者是出自于某种直觉。
电光火石之间,他理解了她未竟之言。
“我不会死。”
千清顿了顿,道:“也不会抛下你。”
千清没有食言的毛病,说每一句话,每一句承诺,都做好了用一辈子去履行它的准备。
但即使他做好了承诺,在接下来的几天里,他依然明显地察觉到了小王后的不安。
她开始频繁地做噩梦,因为睡眠不足,而脸色苍白起来。
甚至肉眼可见地变得黏人,从偶尔会来他处理政务的宫殿到时时刻刻陪在他的身边。
就算是在接待展西使者的宫宴上,她也像是看不见其他人,注意力全然在他的身上。
千清只得缩短了处理政务的时长,他实在没有办法在小王后在旁边的时候,心无旁骛地去处理政务。
横竖都是煎熬,他也有点犹豫了。
这天他早早把政务弄完,看见沈斐越来,立刻就把他赶了回去。
“別找我,我没空,”千清忙起身,把他往外推,“今天没空,明天没空,后天也没有。”
“……”
沈斐越被推着走了几步,倒也不恼,慢悠悠道:“后天过后也没空?”
千清停下来,想了想,说:“看情况吧。”
“什么情况?”
“看……”
千清还没说完,就看见了不远处正往这边来的小王后。
他抬了抬下颚,说:“就这种情况。”
沈斐越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看见了宫墙红瓦下的一抹亮色。
他沉默下来,唇边游刃有余的笑意不知不觉间敛了几分。
“那微臣先告退。”
沈斐越说。
“去吧。”
千清没看他,转而走向白泽鹿。
沈斐越立在原地,无声地望着相互依偎的两人。
许久之后,他缓慢地动了动指节,转过身,往宫外走去。
而千清正揽着白泽鹿往回走,一边走,一边问:“今日怎么醒这么早?”
这些天因为白泽鹿睡不实,他晚上也睡得不多,还得早早起来,趁她还没醒就把政务处理完,否则等她找来,他恐怕又做不成了。
这样一来,千清反倒脸色比她还差些。
白泽鹿抬起眼,视线从他眼下的青色扫过。
她忽然说:“我是不是……”
“没有,”千清像是知道她要说什么,“不碍事,我也不累,主要是你,小泽鹿,这些天一直在做噩梦,今天还起这么早……你看看你这个手,又僵冷起来……”
他嘀咕道:“过一阵天就又冷了,到时候你这个体寒的毛病就更麻烦了。”
白泽鹿沉默了一下,抿着唇,“夫君一定要去吗?”
闻言,千清也沉默了一下。
“我想让你回去见一见他们。”
“为什么?”
白泽鹿声音渐低,又重复了一遍:“为什么?”
这一回,千清沉默了更久。
而后,他低声说:“你得去见见他们。”
“太后剥夺了你的,我带你去拿回来。”
千清看着她:“我就想对你好,小泽鹿,我没想抛下你。”
“那你让我跟你一起去。”
白泽鹿忽然说。
千清想也没想:“不行。”
“为什么不行?”
白泽鹿眸底闪过一瞬平静之下的裂痕,像是忍耐许久后的爆发,“为什么要我去承受失去?”
不知是这些天连续的噩梦,抑或是某种不安积攒到了一定程度。
她无暇去顾及自己该用什么样的方式去做反应,才算是得体。
她像是忘记了那些规矩,猛地拉住他,直勾勾地盯着他的眼睛,说:“你明知道……明知道我不能承受失去你,为什么还要留我一个人在这里等?”
“为什么?!”
永远得体,永远牢记着涵养、礼仪的人,此刻像是脱离了“正常”的范畴。
她眼底泛起汹涌的潮红,歇斯底里:“你要抛下我!是不是!”
“你也要抛下我!”
这句话不知触动到了何处,她忽然地松开了手。
那张国色天香的面容,浮现出一丝病态感。
优雅而又令人惊惧。
“千清。”
这是她第一次喊出他的名字。
她的语气又恢复了正常,柔声细语道:“你不能,你答应了我,要永远陪着我。”
有一瞬间,千清心底像是被什么狠狠地揪住了,压抑得难以喘息。
展西的太后花十年让她清楚一件事——
她身边的一切都是会离她而去的。
每一个行文,每一只雪兔。
她喜欢的人,喜欢的物。
还有她的执念,也都会渐渐地,离她越来越远。
她不肯也不敢让自己有“欲·望”,出于对自身的保护,她大约是知道自己早已经承受不了失去的代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