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我泼冷水,你在她心中,未必比得上宋先生和林阿照。”
宏煜闻言轻哼,不做搭理。
晚饭过后,绮席前来询问:“大人,是否该遣人打扫院落,预备着接待贵客?”
宏煜道:“不必麻烦,她随我一起住。”
绮席略愣了会儿,试探道:“偏房吗?”
宏煜抬起眼皮子瞧她一眼,想了想,笑说:“也行,那就收拾出来吧。”
两日后,意儿抵达东昌府,绮席跟着宏煜和梁玦出去接人。
马车停在衙门外,车帘打开,从里头下来一个年轻女子,穿玉石蓝衫,束小冠,青色直眉,美目媔之,虽不施粉黛,却朗朗如月,姿态不似寻常女儿矜持扭捏。
宏煜上前,低头细细瞅着,笑说:“恭喜二小姐革职罢官,我早知会有今日,果然不出所料。”
意儿脸色有些疲惫,瞪过去,哼道:“死宏煜,乌鸦嘴。”
他愈发乐了,合上折扇,稍稍扬眉:“舟车劳顿,先回屋歇歇,晚上给你接风洗尘。”
意儿一面随他往里去,一面望向梁玦:“敏姐没来,梁先生很失望吧。”
“不敢不敢,半年未见,我也甚是想念二小姐。”
宏煜瞥他两眼。
意儿道:“既如此,你们为何不出城接我?”
绮席跟在后边,悄声问童旺:“赵小姐对宏大人说话向来如此吗?他们是……很好的朋友?”
童旺拎着行囊:“是啊,她一向不拘礼数,目无下尘,你很快会习惯的。”
绮席今日梳妆打扮,明艳夺目,原想把对方比下去,谁知见了人,却又觉得自己太过刻意,懊悔不跌。
众人入府衙内宅,至宏煜院落,意儿身乏,走进他的屋子,四下打量:“你这地方还算干净。”
“灾情刚刚过去,一直没来得及布置,你先将就着住。”
绮席见童旺将客人的行李直接拿进正屋,忍不住开口:“偏房收拾好了,请赵小姐看看是否满意。”
意儿回身望去,这才留意到她。
“这位姑娘是谁?”
“她叫绮席,”梁玦笑道:“新来的丫头,正学着打理内宅事物。”
意儿点点头,问:“你住哪儿?”
梁玦回:“西厢啊。”
宏煜道:“林阿照素日跟狗皮膏药似的贴着你,我把偏房给她准备好,万一突然从哪儿冒出来呢。”
“她回溪山派参加英雄宴,跟她哥哥在一块儿呢。”意儿淡淡说着:“你们忙去吧,我累了,想睡会儿。”
绮席见她就那么走入宏大人的卧房,丝毫没有做客人的自觉,不免心下纳罕,定神打量,紧接着倒吸一口气,险些惊掉下巴。
奔波数日,精神恹恹,意儿累得不想动,宏煜给她脱去外衣和鞋袜,抱上床,用锦被盖好,然后俯下身去,轻言低语。
“好生歇着,童旺在外头,有事只管吩咐他。”
意儿抬起胳膊,搂住他的脖子:“想要你陪我睡。”
宏煜失笑:“刚来就睡,害不害臊?”
“初来乍到,我自己住着不习惯。”
“晚上再陪你,下午还得坐堂办公。”
她点头,懒懒的,嗓音微哑:“嗯,那你去吧。”
没曾想这一觉便睡到了黄昏,睁眼瞧着落下的天色,秋霖脉脉,屋子是陌生的,点着奇楠沉香,味道却很熟悉。
宏煜撩开半旧的茜纱帐,坐在床边打量她,眉眼带笑。
意儿缓缓坐起身,环住他的腰,脸颊靠在肩头。
“你倒好睡。”他问:“饿了没有,想吃什么?”
“都行,随你安排。”意儿睡眼惺忪:“外边怎么下雨了?”
他说:“因为你来了呀,福星到,润雨下,知道你厉害,旱魃也闻风遁逃了。”
意儿被逗笑,抬起头,手指点点他的鼻尖:“油嘴滑舌,我可不上当,所谓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宏煜做出委屈的样子,扬起长眉:“我能有什么坏心思,搏美人一笑罢了。”
“难得听你赞我是美人。”
他摸她的鬓发,手指滑过耳后,往下,探向后颈:“我以前没有赞过吗?”
“从来没有,这是头一回。”
话音未落,宏煜按着她的脖子轻轻往前带,两人贴近,他亲她的眉心和鼻子,眼帘垂下:“怎么瘦了一圈。”
意儿有些无精打采:“是不是很憔悴?”
宏煜拉着她的手:“赵莹大人仙逝,我在山东离不开身,只能焚香设祭,遥寄哀思。”
闻言,意儿脸色微敛,淡淡回道:“你该叫她姑妈,她生前被朝廷革职抄家,早已不是什么大人了。”
说着打量他身上这件绯色的袍子:“四品常服果然漂亮,你连升三级,官运亨通,如这补子,云雁高飞,有鸿鹄之志,实非常人能比。”
宏煜微怔,清咳一声:“散衙了,我还是先换下这身衣裳吧。”
省得她瞧着碍眼。
第44章
一恍天就暗了, 掌灯时分吃饭,意儿想起先前见到的那位清丽姑娘, 好奇询问:“她叫绮席,是哪两个字?”
梁玦有些自得:“绮席阑珊,凤灯明灭,谁是意中人。我起的名儿,如何?”
意儿咧嘴:“柳词伤感哀怨,你倒情有独钟,可是为何人家姑娘的的名字却由你起?”
“她本名叫翠儿, 自己不大喜欢。”
宏煜轻飘飘地盯他两眼,轻笑道:“当时饿殍遍野,乞食者那么多,你怎么偏捡了她回来?”
“面熟, 瞧着亲切。”
意儿道:“可见这世上没有绝对的公平,长得好看的,多少更惹人怜爱些, 得天独厚。”
梁玦又气又笑, 指着他们两个:“你们这对贼男女,真是……把我说成什么人了?”
宏煜代向意儿解释:“那丫头低眉之间与宋先生略有几分相似。”
正说着,绮席与童旺过来上菜,意儿扬眉打量姑娘,说:“我怎么没觉着相似?”
绮席方才也听见他们的谈话, 此刻满不自在,低下头去,脸红道:“宋先生必定是位风采出众的女子,我如何能比?若有几分像的地方,是我的荣幸, 否则也不能有此安身之所。”
意儿闻言诧异:“敏姐是敏姐,你有你自己的好处,岂可类比他人,妄自菲薄?”
说完瞥了梁玦一眼,梁玦清清嗓子,转开话题,问:“不知阿敏此时到了什么地方,也不给我们捎封信报平安。”
意儿思忖:“估摸着已经到落英县了,她要去祭拜温伯父。”
宏煜问:“就是那个家宅不宁的温府?子孙不孝,尽是些奇奇怪怪的人。”
梁玦拧眉笑道:“怎么你们走到哪儿都能碰上命案?听闻二小姐回家省亲,赵府又死了个丫头,还挖出陈年旧案,致使亲家太太下狱,闹得满城风雨,你们老家都传遍了。”
意儿扯起嘴角:“是呢,所以你也当心点儿,人家是步步生莲,我与敏姐阿照步步生白骨,所到之处,人人自危。”
宏煜忍俊不禁,一下就笑了:“难怪百姓说大堂里坐的是鬼判官,衙役好比黑白无常,以后咱们办公都得先跨个火盆。”
意儿道:“往后可跟我没关系。”
“怎么没关系?”宏煜似真似假道:“府衙仵作病着,你既然在,多少帮帮我。”
“原来叫我干苦力来了。”意儿摇头轻笑:“不在其位不谋其政,朝廷的差事与我无关,你趁早打消这个念头。”
梁玦道:“二小姐一身本领,该有发挥之处,否则真真可惜了。”
意儿垂眸不语,神色显得冷淡。
宏煜看着她,放软声音:“我只是怕你闲着无聊,别无他意,总之怎样都好,凭你自己高兴。”
意儿默了会儿,告诉他:“若非你在此地,我断不会踏入府衙半步,公门这种地方,真是待够了。”
宏煜和梁玦有些怔住,知道她或许对朝廷有怨,却没想到厌弃至此。
这时意儿又笑说:“若你怕我无聊,那我便在东昌府创办义学,开馆授业,你觉得如何?”
梁玦道:“办义塾可不容易,尤其东昌府方才经历旱灾,府内乡绅捐款纳粮,出了不少血,此时衙门也没有足够银钱供给经费……”
意儿抬手:“经费我自己解决,只要官府同意,一切都好说。”
宏煜打量着她:“可考虑清楚了,你并非本地人,开办义学,可能吃力不讨好。”
意儿笑说:“我就爱做吃力不讨好的事,大人愿意行个方便吗?”
宏煜默了会儿:“先吃饭,不着急。”
这夜沐浴,她坐在桶里,泡着热水,抿嘴瞪住眼前闭目养神的男子。
“就一个桶,又窄又破,”意儿嫌弃:“你非挤进来做什么?”
宏煜起胳膊搭在边沿,眼皮子也没抬:“山东大旱,水有多金贵,你懂不懂?凑合着一起洗吧。”
“千里迢迢把我诓骗到此地,连沐浴的水都不够。”
宏煜听见她嘀咕,终于睁开眼,瞧了瞧,又闭上了。
意儿细细的打量他,慢慢凑近,贴在他耳边说悄悄话。宏煜失笑,把她抱到大腿上坐着,问:“想我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