筠姑的神色不大自然,像是被冒犯,抿了抿嘴,眼睛里浮现几丝烦躁,语气变冷:“那又如何?大家都这样,有什么好奇怪的?”
意儿眨眨眼,立马咧嘴赔笑:“没有,不奇怪,我妹妹与你同龄,还没嫁出去呢,家里催得紧,你帮我劝劝可好?”
筠姑道:“这个我可劝不着。”
意儿转开话题:“听你口音像是吴都人,我前几日正好经过吴都,指不定到过你老家呢。”
筠姑轻笑:“我老家在落英县,说来你也不认得。”
意儿惊道:“怎么不认得,落英县我可熟了。”
筠姑抬眸瞥她:“哪有这么巧的事。”
“还真就巧了,落英县有个温府,你知道吧?”
筠姑一听,不由的背脊挺直,眼睛睁大:“岂会有人不识温家,那可是县里的名门望族,你果真去过?”
“可不么,温老爷的外室如今已搬入府内了。”
筠姑的魂儿仿佛被她勾走,忙问:“真的吗?杜姨娘终于入府了?怎会呢,温夫人怎么肯?”
“温夫人几年前已离世,你不知道吗?”
筠姑张着嘴茫然摇头:“我有四年没回去了。”
意儿紧跟着问:“此地离落英县不过几日路程,你怎么也不回家看看父母?”
筠姑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我娘早死了,爹爹滥赌,家里穷得揭不开锅,只有我还值几个钱,所以被卖到这儿来……如今我也懒得见他。”
意儿沉下脸,待要细问,这时张贵却走了过来,吩咐筠姑:“孩子我来喂,那边吃完了,你去收拾收拾。”
筠姑闷闷的应了声,把孩子交给他,往前屋走。
此时月亮挂上树梢,阿照酒足饭饱,准备到后屋牵马,欧阳氏为尽东道之谊,继续挽留她们:“不如在我家歇一晚,明日再动身吧,夜里赶路实在不安全。”
阿照望向意儿,原以为她定会推拒,好尽快动身,谁知这人却笑盈盈地点头:“好呀,那就恭敬不如从命,多多打扰了。”
说完带阿照去车上拿行李,宋敏则与欧阳氏周旋,表明不好意思白吃白住,硬是给了些银子。
“怎么突然又不走了?”
“这地方不对劲。”意儿告诉阿照:“我们索性住一宿,看能不能查出点儿眉目。”
阿照目瞪口呆:“你发现这地方不对劲,想的不是尽早离开,而是留下来?”说着几乎跳脚:“万一真是个狼窝怎么办?!你还自己送上门来!”
意儿拿折扇敲她脑袋:“小点声,不是有你在吗,怕什么?”
阿照忙问:“这个村子哪里有问题?我怎么觉得很正常?”
意儿道:“欧阳氏家的那位儿媳,筠姑,今年才十九岁,是被她爹卖给张贵的。”
阿照惊诧:“她竟与我同龄?不对呀,按本朝律法规定,女子年十六以上才能成婚,她儿子都那么大了,难道……”
意儿望向黑漆漆的村落,心里幽幽沉沉,仿佛被迷雾笼罩,一种古怪且诡异的预感极为强烈。
“但愿不是我想的那样,这村子恐怕不只一桩人口买卖。”
第13章
长夜难眠,意儿已经记不起这是第几次,因为想《大周律》想得辗转反侧无法安睡。
在《刑律·贼盗》中有条款规定:略卖良人为奴婢者,杖一百,流三千里。为妻、妾、子、孙者,杖一百,徒三年。因而伤人者,绞。杀人者,斩……若假以乞养过房为名,买良家子女转卖者,罪亦如之。若窝主及买者知情,并与犯人同罪。
从律法条文来看,朝廷明文禁止拐卖良人,但在民间,仍然存在着普遍的人□□易,尤其自愿和卖者,属于民不举、官不究,被贩卖者也甚少反抗。
赵意儿对此深恶痛绝,即便在她们赵家,自愿签下契约,入府为仆者,少说也有上百人,而这样的交易却是合法的,主人家发卖奴婢也是正当的,因奴仆乃贱籍,契券买卖不在禁止之列。
两年前,因夏堪冒籍应试一案,皇帝曾打算将贱民开豁为良,但由于各种原因,最终只废除了部分贱籍,以及允许他们的后代参加科举。
一个多月前,皇帝颁布《新婚律》,禁止男子纳妾,并提倡婚嫁自由。
大周朝的开明和腐朽无时无刻不在交织着,其中的内在矛盾带给她极大的困惑。
自入仕以来,赵意儿时常想,自己效忠的是君上,是朝廷,还是百姓?她与历朝历代所有身怀抱负的读书人一样,都曾以“天下大同”为至高理想,而所谓“天下乃天下人之天下”,是否与皇权对立?既然“天下为公”,为何又有“贱籍”这种东西存在?
宏煜曾与她讨论这个问题,说,“大同”对每个人的道德要求太高,水至清则无鱼,仅靠道德维系的国家非常脆弱,还是需要严谨完善的律法,政令,以及执行。人群居而活,形成国家,产生制度,自然有统治者与被统治者,大道既隐,天下为家,身处其中的各个等级各司其职,在君为政,在民为事,遵守秩序,各亲其亲,各子其子,这才是实际的、可以追求的理想。
意儿明白,她的某些想法过于天真,人性时刻存在威胁,不可能毫无私心,人人自治;大周朝也没有富足到可以令所有子民享受平等待遇,天下大同或许永远不会实现,它或许只是历朝历代统治者的完美口号,而真正推行此道的君王,如西汉王莽,以改制失败、亡国被杀告终,成为前车之鉴。
……
思绪越飘越远,长夜寂静,意儿翻了个身,这时屋外传来依稀吵嚷,先是男人的叫喊,接着陆续加入许多嘶吼,一时间灯火通明。
“怎么回事?”阿照和宋敏被惊醒,纷纷起身穿衣。
她们跑到院子里,发现欧阳氏与张贵已经出去帮忙。
“田先生又跑了!”筠姑提着灯笼:“大半夜的,她可真有精神!”
意儿问:“什么意思?谁跑了?”
“隔壁张华富的新娘子,田桑。”筠姑摇头叹道:“那张老头穷得拔锅起灶一干二净,原也买不起媳妇,可巧这田先生倒霉,一个月前嫁给他,如今逃跑三四回了,怎么打都不老实。”
意儿脸色阴沉,眼角带着凛冽寒光盯过去,掩在昏暗里,嘴上若无其事般问:“你叫她先生,难道是教书的?”
“可不么,她听闻旺良村办私塾,千里迢迢的过来,大家原都很高兴,谁知她发现村里大多女人都是买来的,便跑到衙门告状,县衙不理,她竟还要告到知府衙门,这不就被绑回来,由我婆婆做主,索性配给村里最后一个独身老汉。”
话音未落,却听屋外人声嘈杂,像蚊子苍蝇凑在了一窝,有人大喊:“按住了,按住她!”
意儿急忙跑出去,远远看见十数人举着火把,将一名年轻女子团团围住。
“张华富,你家这娘们儿有完没完?不是叫你把她拴好吗?!”
“拴个屁,上床干事还拴啊?我哪晓得她会耍心眼,装成乖样哄我呢?”那张华富斜眉歪眼,五十岁的年纪,做田桑的爹都嫌老。
周围的男人放声嘲笑:“你不行啊,想不了艳福,干脆转手卖掉算了,省得她成日家乱跑,全村上下不得安宁。”
张华富恶狠狠往地上吐了口痰,抬脚踹倒田桑,大骂:“你还敢逃是不是,信不信老子打死你!”
欧阳氏上前,出声制止:“好了,大家都回去睡觉,大半夜的,别在这里闹。”她说着望向田桑,连连摇头:“先生怎么不听劝呢,你已经和他成亲,还闹什么?身为妇人,该学会操持家务,想着给老张家传宗接代才是。”
田桑披头散发跌坐在那儿,仿佛怨念极深的女鬼,指着欧阳氏和周遭众人恨道:“你们这群目无法纪的刁民,老天都看着呢,迟早会有报应的!”
欧阳氏叹气:“田先生,你本就是给学生教书来的,如今成了我们村的媳妇,大家不是更亲密吗?学堂由县里出资,已经开起来了,孩子们都需要你,我知道你心地善良,否则也不会背井离乡来到此地,这也该是你的命,要早些想通才好。”
田桑啐她:“呸!满嘴伪善、巧言令色的畜生!禽兽!”
欧阳氏失望地摇头,也不理她,转头就走,众人也准备散去。张华富见她还敢顶撞乡约,扬起拳头挥下,接着扯住她的头发,将她拖行数尺,又提脚狠踹:“臭婆娘,我看你皮痒欠收拾!”
意儿撞见这一幕时,气得双手发抖,一边跑上前,一边高声大喊:“住手!给我住手!”
阿照用轻功率先飞过去,想也没想的,把张华富踢翻在地,紧接着重重补了两脚,几乎将他肋骨踢断。
尚未解散的村民闻声又围了上来。
宋敏用胳膊环住伤痕累累的田桑,意儿已怒到极点,当即斥吼:“欧阳氏!”
那老妇没料到她们会突然出现,略有愣怔。
“你身为乡约,竟敢略卖人口、威逼强娶、非法囚禁!”意儿的眼神仿佛能将她凌迟:“我看你是不想活了!”
欧阳氏从未受过如此教训,对方还是个年轻姑娘,又那般振振有词,她倒疑惑,上下打量一番:“我们村里的事,外人莫要插手为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