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乎意料的是,这林五小姐颇有眼力,一坐下便问他:“何掌柜,你们这种点心铺,一年到头生意最好的时候大概就是过年了吧,怎么还有功夫通宵玩扑克?”
他诧然,还未张口询问,顺着她目光看到自己裤兜边“露”出来的扑克一角,遂笑了,“五小姐如何知道我是通宵了?”
她拿茶盖拨了拨茶杯,“从门口走到内堂的功夫,您就打了三回哈欠了。”
何掌柜笑:“昨夜招呼了几个贵客,兴头来了,一夜没阖过眼,让五小姐见笑。哎,林老爷……”
既少不得了解些祖父的死因,云知当然没有多说,何掌柜也未多问,闲聊几句后,他就直入正题:“往年这会儿都是林老派人来看账,不知林小姐可会瞧账本?”
云知:“……”
打她回上海,这已经是第三个请她来查账的人了,之前福叔还说若无大事无需和这些人打交道,看来这“大事”也包括查账。
云知虽然会看账,但这些店铺本就在他们名下,真要在账本上做手脚,即便她瞧出端倪也没什么用,何况这么多年,大部分账款都拿来做扶持教育的事,面对着他们,她心中钦佩都来不及,哪还真能一笔一笔算?这便推拒了:“何掌柜既是祖父的挚友,祖父信得过您,侄女儿又怎么会信不过呢?倒是何掌柜资助的学校若是遇到什么困难,要及时同我说。”
何掌柜点了点头。他看得出五小姐不愿久留,毕竟大年二九,小姑娘不想把时间耗在这里也正常。于是命伙计将店里的糕点各来几盒,云知看到一盒“饽饽铺”,打开一看,里头的一些玫瑰火饼、狗、“奶”、子蘸糖、杏仁鸡油饼、桃酥等等,都是满式糕点。
何掌柜看她愣在那里,“喔,这不是我们店里的糕点,是前两日我从北京带回来的,口味偏甜腻,深受旗人喜爱……”
“是从‘正明斋’买的吧?”她问。
何掌柜赞她一句好眼力,看她喜爱,又让人多拿两盒来,也没同他客气,笑“吟”“吟”收了,临走前忽然想到什么,问:“何掌柜刚从北京回来,可是最近北京发生什么大事了么?”
“五小姐指的是……”
“也没什么,我这不是看报纸,说出任国务总理的梁士诒才一个月就托病辞职了么……”
何掌柜:“这北洋“政府”不论是内阁还是军阀派系的变动,一天一个样,我们这些普通老百姓哪能晓得什么内情呢。就算有些民间传闻,传到我们耳里,只怕也都是旧闻了。”
她笑了笑,“也是。”
来时没坐车,大过年的黄包车也不太好叫,一路走到望平街市,看路边有不少老人沿街剪纸写春联。其中一个老者殷切招呼着,她本想着林公馆的春联也轮不到她买,走出几步,又折返回头,问:“卖红纸吗?”
回到林公馆时天“色”已黑。
楚仙和幼歆正在客厅里试鞋,见云知回来,笑闹声稍作一顿,幼歆看她手里拎着大包小包,“呀”了一声,“是何味堂的糕点啊?”
幼歆拣了一块,一边吃一边拉云知过来:“我们下午逛百货看到的新款式,一起看看呗,有没有喜欢的。”
幼歆脚特小,她挑的鞋子明显不合云知的码数,剩余四五双都围在楚仙脚边,不过这位三姐姐忙着低头扣自己的鞋带,左右脚各一只,没有“让贤”的意思。
云知说不用,三伯母抱着小伯湛道:“唉哟,有喜欢的就拿一双嘛,过几日还要走访拜年的,哪有过年不穿新鞋的。”
云知懒得接茬,将一干礼盒拿去给荣妈,自己泡了壶温开水径直上了楼,关上屋门,楼下客厅传来谈笑声,好像有提到她,不过听不清,她也没兴趣听。
这也算是她回林公馆这一个多月的常态了。
如果说,从前这家人对她是礼貌式相处,祖父去世后,“礼貌”二字还得多加个双引号。
大伯母身体不好,家里不少事务让三伯母“操”持。而这位三伯母本来就是个典型的势利眼,祖父过世之后,眼瞅着大伯成了家里当家作主的,对楚仙的讨好就更加明显,连一碗水端平的表面功夫也懒得做。
楚仙呢,除了在苏州那会儿被大伯按头来道过一回歉外,两人就没怎么说过话——哦,倒还是有的,回上海后,楚仙私下找云知讲了一次“和”,大意是解释了一下当日是有想救她的,纯粹是给沈家大公子给算计了,最关键的一点,她希望云知能牢牢守住秘密,万不可传出去让外边的人误解,从而毁了她一辈子清誉。
云知本来还没打算同她清算这笔账,不怒反笑:“清者自清,既然是误解,又有什么毁清誉之说呢?”
楚仙当下就变了脸“色”,“你是握着这把柄,非要同我过不去了?云知我告诉你,现在没有人再给你撑腰了,你要是真在外边胡说什么,也、也不会有好日子过的。”
云知听着□□、“裸”的威胁,冷笑不语,两人不欢而散。之后也不晓得这位三姐姐在她爹妈面前哭诉了什么,肉眼可见的是大伯与大伯母待她的冷淡比往日更甚。
现在这家还有谁还把她当个亲戚看的,估“摸”着也就剩幼歆一个了。
不过云知对林公馆本来也没什么期待,他们待自己冷淡些,她冷淡回去便是,只当自己是个租客,日子倒也不算难捱。
真要说难捱的,莫过于与沈一拂的失联了。
从天津分开,这两个月中,别说是电话或收信,就连报纸都寻不着他的痕迹。
云知打过很多次电话到南京医院,得来的消息是苏医生已办理了离职手续;也托祝枝兰去打探消息,只是不知小七是不愿她联系上沈一拂,还是真没消息,总之……音讯全无。
尽管她自我安慰,他并非寂寂无名之辈,没有消息才是最好的消息,可时日一长,心中有难免想,他若当真无事,岂会连一个平安都不报呢?
每每为此恍惚不安,她总会想,早知当日就该随他去北京。而后悔的情绪转瞬即逝,她只能咬着牙写作业、背诵、复习、预习……过去任“性”妄为的妘婛一定想不到,人哭泣的时间都是可以严格把控的,她开始学会将情绪挪到必做的事之后,然后,忧与思统统带入梦中。
大年三十,团圆饭后,几个姑娘们收完红包后,去外边放爆竹玩儿。这一片区的大小孩子们多在这时玩鞭炮,自己家的放完又会去别家围观,耍了一会儿,听到有人叫她们:“三位千金,大年夜可有什么安排?”
说话的人是周疏林,边上跟着祁安,不过幼歆透过他俩看到后头的宁适,乐的连连挥手:“宁适哥哥!”
云知原是蹲在地上正要点爆竹,闻言抬头,但看宁适一身暗红“色”大衣,蹬着一双崭新的皮靴,不疾不徐地走来,“这都什么年代了,还玩儿这种爆竹?”
以为他是和幼歆说话,云知没搭腔,楚仙说:“今年我们家特殊,我爸说一切从简。”
她指的是祖父过世的事。
宁适的目光本落在云知身上,看她只抬了那么一下头,又低下去,想着是不是自己说错话。祁安打了两句暖场的话,说:“宁少不是这个意思,他家里买了许多舶来的烟花,是专程邀请你们一起过去看呢。”
幼歆一听有烟花看,蹦跶着拍着手,“好呀好呀,反正时间还早,放完烟花我们还能打会儿扑克、推会儿牌九呢。”
楚仙今日一身漂亮装扮,也愿意串门,云知却站起身来:“我就不去啦。”
宁适本就是来约她的,哪料她撂下话就转身,心里一急,抢了一步踱到她跟前:“你为什么不去?”
——二更
云知愣住。
“我是觉得……在这里看,也能看得到。”
“哪能一样呢?离得近,效果当然更好。”周疏林上前:“云知小姐还没去过宁公馆吧?走两步就到了,过年嘛人越多越热闹,去呗!”
原本是可去可不去,云知不想扫大家的兴,就跟着他们一起。
周疏林不动声“色”拍了一下宁少的肩,快了两步追上前边的三人。宁适放慢步伐,目光似有若无地瞄过去……她着一身水红“色”的呢大衣,里头搭着旗领连身裙,长发难得披泻下来,双耳各夹着珍珠发卡——貌似是她身上唯一的饰品了,也足以衬得整个人可爱又娇秀,宁适忍不住看了好几秒。
“怎么了?”她察觉到。
“没,我就发现,好像你去了一趟北京,回来之后人变了些。”
“哪变了?”
“说不来……”宁少嘴钝了下,“变高了一点吧。”
云知笑笑,“只是因为我今天穿的鞋跟高吧,脱了鞋,估计只能到你肩膀。”
宁少下意识说:“这样正好。”
她没懂,“正什么好?”
“我意思是……女孩子也不必长太高。”宁适飞速的换了个话题,“你们今年有回苏州么?”
“可能要初三。你有回么?”
“有,我明天就回,应该会呆个三四天,到时候再出来一起玩呗……有空吧?”
他是打算单独约她,云知只当是又一次群约,“应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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