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琉璃钟,琥珀浓 (容九)


  “那到时候联系。”
  宁少恨不得这条路再长一些,奈何宁公馆近在眼前。门房一开,一行人踏上鹅卵石铺就的坡道,沿路栽种着的书目挂着琳琅满目的花灯。
  幼歆:“宁适哥哥,你家这哪是过年?简直是办灯会。”
  宁公馆确实是财大气粗。
  法兰西风格的欧式花园,花木栽植一看就是别具匠心。穿过花圃,水坛边摆着各“色”不同包装的焰火盒、冲天炮,几个年轻人兴兴头头的围上去,云知见到那些下意识顿足。
  □□捻子一着,男生们立马小跑着让女孩子退后,几个炮眼子喷出火球,像一颗颗子弹冲上天,瞬间将黑洞洞的夜空染成火树银花。
  “哇!”幼歆指着那一簇簇“天女散花”,“上次市“政府”在钟楼放的烟花都没这么漂亮!”
  周疏林祁安他们亦是啧啧称奇。
  云知却不知为什么,看着火星子金光四溅,不由自主瑟缩了一下。
  宁适瞧见了,问她:“怎么了?”
  她佯作被风吹着了,“没什么,有点冷。”
  宁适本想唤佣人去拿条毯子,想了下,自己奔向楼内,从柜子里翻出了一条崭新的羊绒围巾,再一路跑回院子,前后不到五分钟,却不见了云知人影。
  云知迈出宁公馆门槛,喉头一阵发紧,根本无暇去看不断变换的焰火。
  当爆筒流蹿上天时,脑海中总是不由自主的回想着祖父自焚而亡的那一幕……甚至林赋约夫“妇”葬身火海的画面也同时浮现,简直像是将一颗心给扔进了油锅,浑身上下都烫得慌。
  又一声震耳欲聋的爆竹声在后方彻响,云知紧捂住耳朵,出了公馆好一段距离,才稍稍缓过劲来。
  额头渗出细细密密的冷汗,风一吹,激得人一阵寒战。
  以前也未见怕火,偏偏今夜看着那些火星子就犯怵。
  此时家家户户都在燃爆竹,她不想这么早回林公馆。
  近来和鸣都会频频出岔子,似乎有人为了在上海滩抢占地盘针对七爷,加上在天津的事,祝枝兰为避嫌,便就没法子来找姐姐过年。
  长夜漫漫,一时间居然无处可去。
  云知不自禁走到那栋荒芜的小洋楼前。
  脑海里莫名想起沈一拂说过的话:十点二十分钟。未必每一天都可以,但只要可以,我会想办法,让你接到我的电话。
  虽说后来他嘱咐过自己尽量别再去洋楼,按理说是不会打这个电话的。
  但今天的是大年三十……万一他和她想到一块儿去了呢?
  她抬表去看时间,八点一刻,还有两个小时。
  她不再踟蹰,先回林公馆将昨天买的红纸捎上,趁着街道无人,从洋楼后门内溜进去。当然没开灯,她驾轻就熟的从玄关下拿出手电筒,拉上窗帘,将抽屉里的三根崭新的蜡烛翻出来,固定在茶几上,擦火柴盒的时候心里仍有些犯怵,点着后挪远一点,客厅瞬间有了光源。
  继而又去书房里找了“毛”笔和墨水下来,等待的时间,她给自己寻了个任务——写一幅春贴给他。
  只是写什么没想好。
  于是撸起袖子先写了诸如“欢度佳节”“喜迎新春”的横批,又觉似与此情此景不符,重新裁了一张,落笔曰:四季长安。
  手一顿,是觉得挺好,可一时不知上下联该怎么写。
  那种“福旺财旺吉星到”自己都写的滑稽,她自娱自乐忙乎了一会儿,感觉到口渴,打着手电筒去厨房烧开水。
  只是推开厨房的门,看到橱柜摆设维持在他离开时那日。
  油盐酱醋整齐的摆在灶台边,蓝“色”的围裙挂在水池边,米缸上放着一罐新买的羊“奶”粉,还没来得及拆,是给“芙芙”“心心”“憨憨”的,只是不知那三小只现在给谁养着,三个月不见,应该变化很大了吧。
  云知倚在门边,恍惚间看到了三个月前围着围裙在这里忙活的沈校长,会在每个补课的夜晚给她炖一盅木瓜雪蛤。
  水烧开了,她给自己泡了杯羊“奶”,拿筷子蘸了几滴蜂蜜轻轻搅合,耳边好似都能传来他的“睡前记得牛“奶”加蜂蜜”的低声嘱咐。
  云知端着本该是给猫咪的口粮,回到茶几前,抿了两口放下,重新提笔,一笔一划写道:佳期五拂迎晓日,鹊桥彩云一如昔。
  写完等干后,拎了把凳子到门边贴上,贴完后,兀自站着欣赏了一会儿自己的墨宝。
  想着……要是他见了,定要说她又写错字了。
  这时,云知抬表看了看时间,九点五十。她把凳子搬回客厅里,又喝了半杯水,清了好几次嗓子,等在电话机前。
  十点整,十点十分,十点二十分……
  没等到。
  她窝在沙发里,眼睛盯着指针,一秒一秒心算着,猜测也许是手表的误差。
  十点三十分钟,十点四十分,十一点整。
  她的心一寸寸凉了下来,有那么一瞬间甚至想打到军械司去,好在尚有一丝理智。沈一拂早就说过不能联系,这……没什么的。
  她一遍遍说服自己,终于不再较劲,收了笔墨回到书房。
  才发现快要十二点了,该回去了,却又舍不得离开这里。
  舍不得离开明明没有他的家。
  不知怎么,想起了那个匣子,于是开了柜,将匣子抱在怀中,这才回到林公馆去。
  楼下是堂姐伯母们碰麻将的声音,窗外,是一阵又一阵的鞭炮声,云知换好睡衣,抱着匣子半靠在床上,将白铜锁拨开,打开盖子,手指拂过金钗尾端微微弯曲的部分,怔了好一会儿神,才放下钗子。
  信都是十三岁的她写给他的,她是抱着怀旧的心思去拆信的。
  少女时期的五格格不喜在书信上咬文嚼字,所以第一句便是再平常不过的问候:一拂哥哥,开船的第一天感觉如何?船上饮食如何,住的如何?猜你肯定晕船了。记得吃“药”,别看书,看书更容易眼晕。不妨多躺躺,想好玩的,实在不行,闻闻这张纸试试?
  隐约有点印象,好像她当时怕他晕船,特意去讨教了太医,听说薄荷膏能止晕,就在每一张信纸上都抹了些薄荷膏。
  云知忍俊不禁,正要折回去,忽然发现信纸的背面有一行小小的钢笔字。
  她的心口倏地一窒。
  但见上头写着:第一天有点晕,喝了点地瓜粥,听五妹妹的话,躺着,在想你。


第八十八章 琹心有妘不知怎么的,她……
  “一拂哥哥,早。今天第二天,人还晕么,打算玩什么?”
  “同舱的寝友打呼,睡不踏实。出船舱看了日出,像极了乾清宫的宫灯,你若见了,定也喜欢。”
  “第三日,早。小七说船上的水手都是茹“毛”饮血的洋鬼子,不会给你们也吃生肉吧?你胃肠不好,记得老实点。”
  “他们吃的牛排是有点生,我不喜欢,听你的话,喝粥。”
  “第四日了,照例问早。我猜你在船上一定很闷,不如猜个字谜?答案我写在下一封里,但你不可提前偷看。‘春“色”随心入眼来’,打个字?”
  ……
  未寄出的回信,是入骨相思道不尽。
  指尖的陈墨仿佛带着“色”彩与声音,云知怔怔的,从朦胧的泪眼浮出人影,少年坐在她的床对面,温柔着望来:“我猜,是‘婚’字?”
  “笨蛋。”云知喃喃地道:“是‘想’字。”
  可少年不以为意,笑问:“可我,想与你成婚。”
  眼泪落在“想”上,将字迹晕染开,连带着心上都泛着层层涟漪。她吸了吸鼻子,再度展了一张,但看上边写着:一拂哥哥,给你的信,于我而言,虽才花七日,你只要一天一封的看,会不会也觉得两个月过得很快?
  但这一次,没有回信。
  她一连拆了十封,直到最后一封的尾端,见到三行字。
  “五妹妹。昨日骤起风暴,我没能守诺,一口气看完所有信。你可相信,当我以为在劫难逃,看着你的字,想象着你写信的模样,便不怕了。明日是小年夜,不知你吃了什么,我想念你家灶糖的味道了。”
  ……
  当年,隔着遥遥的太平洋,少女的信伴着他抵达遥不可及的异乡,少年以笔墨纾解思念,何曾能想到这陈旧的字句,会在十三年后,落回到少女的手中,陪她度过孤单的大年三十?
  曾经,少女守望春花秋月,少年守望雪霁天明。当他们都以为,这荒腔走板的人生处处歧途,起伏不能由我,殊不知长路漫漫亦是殊途同归。
  云知“露”出了这段时日来第一个发自肺腑的笑意。
  她捧着满载的情书的匣子入眠。
  梦中,少女站在码头,等来了他乘坐着的游轮归来,尽管下船的男子已非少年。
  她在梦里逗趣般的唤了他一声“叔叔”,看他微愠的表情,梦外的她笑出了声。
  这个年过得平淡而平静。
  南方人过年同北方人也并无太大区别,非要说点不同之处,从前的五格格是等着别人上王府来拜年,而她们却得跟随着大人四处拜年。
  从上海拜到了苏州,从商界拜到了政界,没两日,云知就折腾不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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