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琉璃钟,琥珀浓 (容九)


  他从衣襟内兜处掏出一把系着红绳的钥匙,并不是银行保险柜的,是她之前没有见过的。
  “当日受困于东交民巷,老爷曾做过最坏的打算,将此物寄在我身上。”福叔低声说,“他嘱托我,若他这回不能平安回到苏州,可将它暂时交予五小姐保管……等大少爷回来,五小姐再决定如何处置。”
  她听到后半句,去接钥匙的手一顿,问:“这是什么钥匙?”
  沈一拂从警局回来时,看到傅任背着手在走廊口来回踱步,问:“云知呢?”
  傅任下巴一别,往太平间方向,“那老管家回来之后,两人关门说话呢。祝枝兰那边处理好了?”
  “嗯。”
  “前几日还在和骆川说要如何堤防,想不到这次连林老爷都惨遭毒手。这些人,倒是愈发猖狂……”
  沈一拂递去了一个“谨防隔墙有耳”的眼神,傅任说:“这一层的人给我清空了……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
  “查。”
  “怎么查?我在警局外看到金五爷的人,他们和那帮子警察蛇鼠一窝,即便我们介入,至多也就是表面上应付,到时还不是不了了之?”
  “对付这些人,自然也要使一些非常手段。”沈一拂的神“色”晦暗不明。
  傅任领会了他的意思,稍一颔首,“之前你让我送嫂子回去,那现在……”
  话没说完,沈一拂看到云知与福叔走出门,迈步而前,本想掏出手帕,但看她眼上无泪,唯有眼底仍赤红着。
  福叔看得出他们有话要说,点头走开。
  沈一拂凝视着她,她脸上虽无血“色”,但还不到摇摇欲坠的程度:“小七那边,估计得过二十四小时才能放人,抢包的确是漕帮码头的人……虽不是小七的人。”
  她微颔首,声音微微哑着:“他们口中的‘五爷’,名头很大么?小七好像颇有忌惮。”
  沈一拂不否认,“此人姓金名武,在天津地面是个跺一脚颤三颤的人物,论资排辈,比小七早入了漕帮十多年,漕帮派系复杂,早年内斗后四裂,尤其是……小七近些年将产业挪到上海,单轮在天津的势力,自是不及的。”
  听起来……就像是天津的青帮大佬。
  “……害死祖父的,也是这个金武?”她低声问。
  “难以妄断。”沈一拂看她仍抱着那个烧焦的皮包,拉她到一旁的排椅坐下,“但,就我和傅任看来,应当不到幕后主使的地步。”
  她迟缓地点了一下头。其实猜得到。
  见他目光落在皮包上:“我方才看过一遍,有些地方还有写字迹,只是我看不太懂……你且瞧瞧,是否保留了什么可用的?”
  她小心翼翼取出那一叠文件,递过去。尽管大面积焦糊,依旧能看出这原本应是一份与石油有关的研究报告,约莫二三十页纸,有文字、有公式、有地形勘探数据……只剩零星半点,饶是他一页页仔细扫过,也提取不出更多有用的信息。
  翻完最后一页,他将文件收回皮包内,道:“除非之前看过,单凭这些,想要倒推出结论,怕是难。”
  看她眸“色”黯下去,他递回:“毕竟非我所长,也许伯昀看了,有不同见解。”
  她茫然片刻,“……福叔已经去联系大伯二伯他们了,大哥那边,应该很快也能联系到吧,等见到大哥,我就给他。”
  沈一拂将她柔软的小手放在手心里,怎么都捂不热。
  “妘婛……”他忽然说,“不然,就不回去了。”
  她一怔。
  “林老遭逢此变,是因这份文件所始……”他的眉尖隐隐透着忧虑,“如今他走了,林家的掌舵人就是林赋厉,此人……”
  他欲言又止,她已听懂了他的弦外之音,“等他们来了,我会好好解释的。”
  “此事,警局那里一时半会不会有定论。林赋厉纵然是嘴上不说,保不齐心里会将部分责任怪到你身上。你祖父在世时应是尽心打点了,我看林公馆的那些人待你都谈不上是好,而现在……”沈一拂说,“你祖父不在了,伯昀应也不会久留,我……也无法在你身边陪你,你一个人住在林家,难免受欺负。”
  看她没作声,他又道:“你照旧随他们回苏州参加丧礼,之后,就说是这次在北京得到了入学的机会,他们也没有立场阻止你。”
  “那……到了北京之后呢?”她喉口火辣辣的,“你又当如何安置我?”
  “安置”这个词……用的过了,他蹙起眉。
  她没续这个话茬,不动声“色”地将手从他掌心抽开:“有些闷,我想出去透透气。”
  一迈出医务大楼,突觉脸颊一凉,抬头望去,雪子好似千丝万缕的思绪一般,零零落落而下。
  看他转身,估“摸”着是要回去拿伞,她忽然说:“今天守着祖父时,我心里生出了一个疑问……”
  他回头,看她侧颜微微仰着,继续说:“我,到底为什么会住进林云知的身体里?”
  她的声音如飞雪一般,轻飘飘地,“我曾以为,第二次重活,是老天爷想告诉我,女子不可将终身幸福寄托于夫家……先听我说完。”
  “好。”他重新踱到她跟前,将她围巾稍稍拢起,披在她的头发上,“我听着。”
  “我离开苏州去上海,寄住在大伯家,看楚仙她们说着一口流利的英文,听大堂哥讲实验室的骨髓,觉得可神气了,对未来亦满是憧憬。”她微顿,“直到遇回你。”
  她抬眸,迎着他的目光,“还记得,沪澄小测那日,你说了句将我气跑的话么?”
  他记得。
  在她反复阻他批卷,他说:不以求学耻,只为才疏羞,但若耻于败而止于求知,必其志之未笃也。
  “……必其志之未笃也。”她喃喃复述了一遍,“实则是我被你戳中了痛点。‘念书’二字对我而言,更多是不想重蹈覆辙的浮木,谈何求知,谈何笃志?”
  “不愿被你看轻,大半个暑期缠着伯昀哥他们教我功课;是顺利入学了,成绩垫底,又惦记着找好家教把名次追上去……”她说着,全无血“色”的唇角勉强勾了一下,伸出指头一一比给他看:“考试考好些、顺利毕业、以后能找一份自食其力的工作……这大概就是我微不足道的‘志向’了。我也没想到,这次来北京,一切都变了……”
  见到了甘愿画地为牢的茜儿,亲睹着被紫禁城那个大牢笼困住的溥仪,连自己都险些命丧慎刑司……而死里逃生,见到他的那一刹那……
  “那时,我以为重活一次,是为了弥补前尘憾事,是为彼此救赎,”她说,“像是回到了最初,回到了只想和你在一起,万物皆可抛却的心境。只是……当你把我领向金鱼胡同,得知仍有那么多爱国志士正受迫害,我想到了阿爸的遗志,也许……这是冥冥之中自有注定,上天是要借我的手,使前人的心血重归于世……”
  可阴差阳错,那份文件却被毁于一旦。
  “今日,看到祖父倒下,我只剩一个疑问了……为什么会成为云知呢?”她睨着他,“我是当局者“迷”,沈教授旁观者清,不知,你能否帮我解一解这题?”
  在北大的偏门,也是这样一个夜晚,她也问过他一个难题,他最终以换表作答。
  雪屑沾上了她的额发,他抬指替她轻轻捻过,开了口:“世上千万难题,有些有答案,有些则无。”
  “人何以为人,有人遵循本能,有人顺从欲望,也有人终其一生,都不得其解。你的问题,不在于你究竟是爱新觉罗妘婛,还是林云知,而是你究竟想成为什么样的人……”沈一拂说到这里,口气微不可察地一顿,再看她眸“色”里的茫然已逐渐散去。
  云知静静凝注着他,“所以,这样的世道,活下来的人,至少,不应该面目模糊的活着,是么?”
  竟悄无声息地……被她在话里下了套。
  他苦笑。
  “是么?”没等到答案,又问了一次。
  许是天太冷了。
  她每说一个字,会呼出的白白寒气,等到白雾散去,她见到他低垂着眼睫一眨。
  “是。”只答一字。
  她十指握得既僵且酸,却没听到后话。
  继而又是一阵沉默,两人都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还是她先开口,没头没尾的,像是跳到了另一个话题,“我会照顾好我自己,你也得答应我,好好的……别生病。”
  她故作顽强的眼神落入他眸中,刺得他胸口隐隐作痛。
  但他到底年长她十岁。
  看她肩头落雪愈多,他轻轻拂开,温柔地道:“就这么想我走,连告别的话都说完了。”
  “你说过的,不能在天津久留,万一突然动身,想写字条,我都不晓得找谁来递。”
  她这话中有酸楚,有不舍,他没道破。
  沈一拂假装没看到她眼睛里浮起的薄雾,往前一步,轻手环住她,将即将失控的部分都埋藏起来,用再平常不过的语调说:“徐汇的洋楼既被沈一隅的人监控,以后尽量不要再过去。接下来,很可能有一段时间通不了电话,也收不到信……”
  “一段时间……是多久?”她下意识打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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