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未满十岁的静王世子便能轻松取胜于他,何况是静王谢泠?但是两人偏生能够一局棋下一个午后。
茶过三沸,棋过半局,周院判看着清瘦了不少的谢泠,心下又是一叹息。
一个让棋都非得让得不动声色之人,能不思虑过甚么,年轻人,到底是太苛刻自己了。
但这话,以他的身份,却是怎么都不好说出口的。
于是斟酌了一会儿后,周院判抚了抚须道:“臣昔日倒是曾与世子下过棋,世子殿下聪慧过人,臣不能及啊。”
谢泠落下一子,然后抿起嘴角笑了笑,他倒也并不谦虚,只是说:“七郎尚年幼,虽则早慧,然众人赞词溢美过甚,泠却怕他日后心骄气傲 。”
顿了顿,却又添了一句:“然,七郎于此一道,倒的确小有天赋。”
周院判听了便呵呵地笑了起来,觉得这静王看不出竟是如此宠儿子的,但回过头想想,静王膝下至今只有这么一个儿子,儿子他娘还不知道为什么跑到了这江南来,这些年全靠他一人拉拔着孩子,多些宠爱,倒也说得过去。
只不过,到底是劳心劳力的。
周院判还记得清楚,那是本朝开立的第一年年末,诸事不平,有匪趁机作乱,曰本朝不正,揭竿起义,欲复昔日李唐江山。
新帝大怒,月余平乱的时候,朝堂之上又被狠狠地清洗了一番,正是那时,有老臣便于朝前直指静王与其世子,怒骂李三公主乃前朝余孽,当果断杀之,怎可留?
借了这个臣子的东风,朝中纷纷有人出位而劝,夸赞静王重情重义,乃性情中人之后,便道纵使夫妻情深,却到底比不上我朝安稳,百姓安康重要,然后便逼迫静王交出发妻李三公主,斩首以示众,灭前朝反贼威风,正我朝刚正风气。
然,上过一日朝之后,静王便开始称病了,搬出府邸,开始常住于山居之中修生养息。
朝中众人都以为,那个时候静王必然是托病避人,却不知,那个时候静王谢泠,却是真的病了。
周院判被请到山居卧室前的时候,他心里还是忐忑的,觉得多日不见昔日三公主,也知道该以如何姿态对之,却不想,进了屋子,他根本没有看到李三公主的身影。
只有一个小娃娃姿态端正地坐于床前,他死死地抿着嘴,那神情却像是在拼命忍住眼泪,看到他进来了,便起了身喊了一声周爷爷,眼泪却依旧含在眼眶里不曾让它落下来。
小娃娃是刚刚虚岁不过五岁的静王世子。
因着李三公主性子素来和善的关系,小娃娃遵了他母亲的吩咐,一直唤周院判作爷爷,周院判以前倒也不推脱,只是在谢族为皇之后,他却不敢再应了,只是低了头匆忙地上前去诊脉开药。
静王一病便是一月,周院判也跟着在小山居里住了一月,这一月里,却不曾见过昔日的李三公主一面。
这里,竟只住着静王父子,并几个老仆。
周院判自然是该察觉了些什么的,但年岁大了,反应本就是该迟钝了,有些事儿,是容易忽略着忽略着便忘记的。
静王病刚好,周院判收拾收拾东西,刚准备回府了,小世子竟也突然毫无征兆地病倒了。
静王世子自出生起,便是由他母亲亲自照料的,从未有过什么大灾大病,便是连个小风寒都不曾有过,却不想,这次的病,却来势汹汹。
小娃娃本来是玉人一样的,那时却起烧起得脸通红通红,迷迷糊糊地叫唤着什么,吃也喂不进,药更是喝了便吐。
静王挥退了其他人,什么事情都亲力亲为,后来更是整夜整夜地将孩子抱在怀里不松手,像是怕一个松手,便抓不住了。
小世子只有在烧得迷迷糊糊的时候才会哭出来,他哭也没有声音,只是悄悄地流眼泪,最是让人心疼的便是,那小嘴竟还死死抿着,像是在病迷糊了还要忍着不哭出来。
周院判看了都觉得受不住,何况是小娃娃的父亲。
周院判替小世子施针的时候,看到那白玉似的小身体上的针孔,谢泠竟是忍不住在轻轻发抖。
尖锐的针头扎入了小人儿白玉似的脊背。
然后,小娃娃就喊疼了。
他喊,娘亲,七郎好疼,娘亲。
精致的小脸蛋因为疼痛皱了起来,眼睫也是湿润的,不知道是汗水还是泪水。
他一声一声喊疼,一声一声喊娘亲,到后来竟是喉咙都喊哑了,还在喊娘亲。
静王在他拔出针了之后,便将孩子抱到了怀里,以唇抵额,亲吻着孩子的额头和脸颊。
他就一直在孩子的耳边说:“爹爹在这里,七郎不怕,爹爹在这里,明日爹爹就去喊娘亲回来好不好?七郎快快好起来,快快好起来,七郎同爹爹一起去找娘亲,七郎莫要吓爹爹。”
周院判出门前听到的最后一句,是静王微带哽咽的话语。
小山居里依旧是是昔日李三公主还在的模样,虽是冬季不见繁花漫开的景象,却依稀还能闻到山头上那些寒梅散溢而来的香。
周院判回忆着养生之道,深吸了一口,然后慢慢将浊气尽数吐出,只是胸口到底依旧是沉闷不得改。
第12章 无地著相思
听闻自己的父亲要下江南的时候,谢夷之怔了怔,他素来早慧,不必多言便知晓了父亲下江南之故。
握紧了双手忍耐住自己激动的情绪,谢夷之对着谢泠道:“朝中诸事,需得父亲忧心,何况父亲身体需人看照,不宜远游,不若七郎替父亲南下,七郎定能做好父亲嘱托之事。”
谢泠笑了笑,没应好,然也没说不好,只是夸了一句:“七郎大了,知晓要替为父分忧,好,真是好。”
谢夷之咬着自己的下唇,垂下了眼睫,想要说出口的话语已经含在了嘴间,动了动唇想要说出来,却终究还是沉默了许久后被吞咽进了肚。
谢泠并不是一个容易亲近的人,即使他待人温和有礼,性子在他人看来也很是柔和,但他的确不是一个容易让人亲近,并愿意去亲近人之人。
谢夷之对他父亲的看法,亦是如此。
他的父亲,并不容易亲近。
谢夷之同他父亲并不如何亲近,比起谢泠,甚至那位媲三分豪士风度的大伯谢绪都要同他亲近一些。
谢绪是和谢泠不太一样的人,他们虽则都是如玉人如谪仙,但谢绪却也是心性潇洒不拘一格的人,他不内敛,素来便是如此,可以摔碗高歌,也可以焚琴煮鹤,所谓名士风采。
谢绪是十分喜爱自己的这个侄子的,他素来不掩盖这一份喜爱,每每有什么新奇的玩意儿,便总想着去山庄里接了侄子去他府邸住上几天,说是小住几天,却往往一不小心便是一个月。
谢夷之也的确更欢喜同自己大伯在一处,他到底不过一少年,便是再如何老成,但是在父亲面前的那份独有的紧张和压抑情绪还是让他忍不住想要逃开。
谢泠并不是一个多话的人,更不是一个对儿子多有训诫之人,谢夷之同谢泠一同住小山庄里之时,谢泠甚至从不曾教习过他什么,也从不对他说过什么规矩,素日里竟是放任了他,任他去。
直到谢绪替谢夷之开蒙,然后开始手把手地教习,谢夷之才开始读诗学礼。
为了谢夷之教习之事,谢绪甚至特地到了小山居里,放下了身段,狠狠地数落了谢泠一朝。
谢氏子弟,系出嫡家,如今更是天家之孙,何等尊贵,竟到了近六岁还无人教习书经,简直是丢了谢家的脸!
谢绪坐于堂上,脸色难得地有几分冰冷和讥诮:“你若不愿意亲自教七郎便罢了,请一个人来教都懒得么。你若不愿意上心七郎,那么我来上心,日后七郎的教习一事,你便都不要插手了。”
谢泠是时跪坐于兄长之下,微低了头,看不清神色,他并无辩解,沉默了许久才执了扇行礼,轻声道:“七郎之事,便托付兄长了。”
谢绪一怒之下,拂袖而去,离去之前,恨不得将山居里谢七郎的东西都搬个干净。
然后,谢七郎便去同谢绪常住了,只在他父亲染病之时,才会回到父亲常住的山居侍疾于床前。
小山居在京郊山畔,素来清静安宁,然而谢泠却总是觉得,昔日夫妻同住山居,却觉得日日热闹得堪比闹市,野雀也好,山花也好,四季都闹腾得不曾停歇。
然后,她离开了,先前几日竟也不觉,依旧是繁花鸣鸟热闹明艳,对着窗做完了一幅意趣的鸟雀啄花图,谢泠笑着转了身想要唤她过来看看画儿,这才忽然发觉,那榻上没了人。
然后便是想起来,人已是走了的。
呆呆地站立了一会儿,谢泠才放下了笔,只是他呆怔了太久,笔尖上的墨滴砸落在了那一幅绘就的小图上,糊开了纸上那只啄花的山雀。
窗外的花仿佛一下子就败落了,鸟雀见花败落了便飞离而去,不再停留,也未曾留恋。
谢泠想,这大约便是,一刹春浓,一刹寒冬。
夜里便做了梦,梦里是他拉着那人的衣袖,不愿她走的模样,他听见自己说,阿询,莫走,我不愿意你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