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是这样么。”李询垂眸拉了拉身上的披风。
少年偷偷看了眼李询,突然脸色又红了一圈,他支支吾吾问:“您、您可喜欢珍珠?”
李询皱起了眉头,认真地想了想,想要回答不喜欢,开了口却莫名其妙地说了实话:“喜欢,尤爱紫珍珠。”
少年红着脸笑了起来,日光下笑颜似海潮堆出的白头浪花,他说:“明日我也要下水,若寻得了紫珍珠,便、便送与您。”
话刚落,少年已经红透了耳尖脖颈,然后还不等李询反应过来,他便转身便跑开了,只不过跑了一半,又回过头认真道:“我定能寻到好珍珠的。”
李询呆立在原地,不知该作何反应,只看着少年的背影消失在船舱里头。
直到许久,突来的一阵猛烈海风才吹醒了她。
第8章 归来何太迟【小番外】
今日有宫人来传话,说是宫中的祖母甚是思念孙儿,盼着能将孙儿接去宫中住几日。
宫人传话之时,谢泠并谢夷之父子二人正于棋室手谈,恰好轮到该谢夷之落子,听了宫人的传话,谢夷之放下了手中的白子,端正跪坐,稚嫩的小脸上一片严肃,他说:“祖母思念七郎,七郎本不该推辞,然则父亲此刻身子不好,七郎只盼能侍奉于侧,圣人言,父母,唯其疾之忧。是以,七郎不便前往,劳烦姑姑如实告知祖母,祖母必会体谅。”
宫人敛裾肃立,听罢也不劝说多言,只是照例问候了静王,诉说了宫中皇后对次子的惦念和对他久病的担忧,在静王微笑着说无事,今日身子尚好之后,便垂首退下了。
谢夷之在父亲说话之时只是安静端然地坐着,直到宫人退去之后,才又重新执子,看向棋盘认真沉思。
谢泠方才说了话,只觉得嗓子口有些痒意,便侧过头,以袖掩面,轻轻咳了几下,直到觉得和儿子说话不带异样了,才轻声开口问道:“七郎为何推辞祖母?”
谢夷之谢七郎白嫩的小脸上露出了端肃的表情:“儿子担心父亲的病,何况若是儿子走了,这庄里又只剩父亲一人。”
谢泠随意地落下一子,嘴角含着淡淡的笑,听了儿子的话,也不去反驳,他心里清楚自家儿子是什么性子,说出的话可信的又有几分。
于是他便清清淡淡地说了句:“是么,七郎有心了,为父很欣慰。”
谢七郎放下了棋子,端然行礼:“父亲言重了。”
棋桌旁,谢泠煮的茶渐沸,响声隆隆,谢泠拢起广袖,执起小柄,倒入细研嫩茶,并些许姜末,待水滚熟,再无声响,又置入些许精盐,茶香渐起。
谢七郎看了一眼谢泠,又看了一眼他煮的茶,红嫩嫩的小嘴无意识里嫌弃地撇了撇,却不知这个表情已落入了谢泠的眼中。
谢泠嘴角的笑深了几分,却依旧是温雅从容的模样,他摆好了两人的茶具,倒也很是随意的模样,倒了一杯茶便递到了七郎面前。
谢七郎双手接过茶杯,谢过父亲后,将茶水置于案上却并不用。
谢泠浅含了一口茶水,又落下了一子。
棋面上,白子纵横,黑子沉稳,正是厮杀的擂鼓震天之时。
谢泠开口:“七郎为何不用茶?“
谢七郎面容端肃:“父亲,七郎不渴。”
谢泠垂眸轻笑,又像是不经意般,轻声道:“你倒同你母亲一般,不爱茶道。”
谢七郎稚嫩的面容神情一变,手指动了动,眼睛盯着棋盘,心中却盘旋着他父亲刚才说出的那句话,犹豫许久,他手指紧握成拳才敢开口轻声问:“母亲、母亲她……”
“嗯,她不爱茶道,最厌清茶中置盐,平日里倒是常饮果茶,尤爱棠棣,其次果桔,酸甜者最佳。”
谢泠毫不忌讳地淡淡说道。
谢七郎缓缓垂下了头。
他知道他母亲爱果茶,父亲的小庄里常备着果茶,父亲却从不用,那么爱喝的便只有他的母亲了。
他的母亲,那个让所有人讳莫如深的人,连提都不愿意提的人,父亲多年来不曾有过只言片语的母亲,此刻居然被他主动提起了。
“七郎,你母亲生性活泼,虽生于皇家,却最不爱理会规矩,你许是曾听过闲言碎语,为父可以同你说,那些都是假的。”
谢泠慢慢用尽杯中的茶水,语气温和浅淡,像是提起一个毫不在意的故人,然则他的眼里却含着最复杂的情感,只是最终到底归于一片深沉的温柔之下。
谢七郎并不是对母亲全无印象的,他知道自己的母亲是前朝公主,他甚至还记得自己幼时调皮,闯祸后赖在母亲怀里不愿意起来的场景。
然而,他记不起母亲的容颜了,在一场大病之后,母亲于他而言只是一个模糊却深刻印象。
素色的广袖云衫,立于庄中海棠树下,微弯下身体,向他伸出手,温柔而宠溺地喊他,小七郎,小七郎。
他记得那么深刻,母亲对他的喜爱,所以,母亲怎么会抛下他离开。
他已不年幼,他已经快到十岁,他知晓,前朝亡,父族上位,母亲是多么尴尬的存在,她怎么可能不离开。
他幼时哭闹着找母亲的时候,父亲告诉他,母亲是离开了,但很快就回家了,他相信了。
但是在他七岁那年,在宫宴里,听到有世家子说他是前朝余孽,而他的母亲早就被灭口了之时,他咬烂了口中右颊的肉才忍下了眼泪。
他是八百年士族谢家之子,他是今朝皇族谢氏子弟,他是静王世子谢夷之,他也是谢泠李询的独子谢七郎,他甚至还是前朝皇族唯一留下的血脉。
他自然有怨恨,他怨恨父亲无能,不能保全母亲!他也怨恨身边的人,只会掩盖抹去所有母亲存在过的痕迹!
他记下了每一个敢于讥笑他母亲的人,他怎么会放过他们,他恨不得让狗咬碎他们每一寸的骨头。
然而,就是今日,就在此刻,他的父亲,没有任何预兆地突然提起了他的母亲,他甚至说,那些闲言碎语,都是假的。
母亲她,果然还在世间!
一阵狂喜涌上心间,谢七郎素来绷紧的小脸都涨红了,他努力维持着仪态,却是不依不挠地追问:“父亲是说,母亲她,还在世上,父亲为何不去寻母亲回来,父亲不愿去,七郎愿前往,七郎——”
“快了。”谢泠放下了茶杯,淡淡道,“七郎,莫要心急。”
谢七郎顿住了,他在紧张之下习惯性地抓紧了自己的衣袖。
面前的父亲让他觉得熟悉而又陌生。
日光从窗柩处映入,谢泠半面容颜端丽,半面容颜冷肃,眉目里竟有一种荒芜了半生沧海的冷寂,只唇角还挂着一抹笑,但素日里的温雅平和此时看来却只不过是冷淡至极的敷衍笑意。
谢七郎只觉有冰水淋头而下,他下意识地挺直了背脊。
然而,下一瞬,当谢泠的目光落到七郎身上时,他的眼神已变得柔软。
他伸出手,轻轻揉了揉儿子的发际,抚摸过未及十岁的幼子端凝的小脸,轻声喃喃道:
“七郎,快了,你母亲她,该回家了,我们,莫要心急。”
谢泠,你不要心急,快了,快了。
第9章 而今不多情
雁霜进船舱的时候,看到的是捧着镜子认真端详着的李询。
她放下了手中的食案,走到了李询身边跪坐,很是有几分惊奇地道:“夫人是在看什么?”
李询举着铜镜,眯着眼睛想要看清那里头那个模糊的人影,听了雁霜的话,她沉着声音道:“夫人我想看看,这些年夫人我是不是历经风霜后忽然变成倾城倾国的大美人了。”
雁霜听了就笑了,小丫头执了梳妆盒里的桃木梳,替李询抿了抿微乱的发髻鬓角,然后挑挑拣拣地选了一个玉梅簪,斜斜地插入了发髻。
乌云堆发,白玉小簪,李询侧着身体笑问小丫头,好不好看?
雁霜认真想了想,回道:“总归还是素了点。”
李询这几年打扮的的确很素,穿的多是深色的衣裳,偶有几件浅色的,也没什么花色,一体的浅青浅蓝,至多是袖口衣襟纹了些花饰。
头上更是素,多是几支木簪子挽起一个云鬓,不见金玉花叶小流苏。
其实,素点也挺好的。
李询表示,快三十的人了,还打扮得跟个小姑娘似的合适么?
何况出门在外的离婚人士,还是低调一些比较好啊。
于是李询很是傲娇地回了雁霜一句:“你个小丫头懂什么。”
李询的自己的衣裳首饰,其实她自己是不经手的。
未出嫁之时,有宫中尚服局,她父皇又是个有独特审美情趣的人,最是爱为后宫中的女子们做衣裳,于是她一个人的衣裳便可以堆满一整个屋子,一天可以换几套不重样的,委实奢侈。
后来同谢泠成了亲,就更不需要她拿主意了,因为谢泠是个比她父皇更有审美情趣的人。
而李询也是过了许久才隐约发现,谢泠对于打扮她这件事,很是热衷。
李询觉得自己简直像是谢泠手中的芭比娃娃= =。
谢泠接受的教育,那是传统的士族子弟的教育,于品位一词之上,照理说应该是有不凡造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