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秀拈一颗豆子,“这是——”
“状元豆。”唐恬道,“哥哥一甲迭身,天底下没有比哥哥更配吃这个的啦。”
裴秀低头,久久道,“原来这便是状元豆。”
唐恬只愣了片刻便猜到底里。裴秀父母双亡时三岁,姐姐亦不过十三四岁,两个人生计之艰,随便一想便知,能糊口就算不错,哪里来的银钱买零嘴?
想他一个小小孩童,旁人吃状元豆图吉利时,他便连状元豆生成什么模样都不知晓。
唐恬微觉后悔,打岔道,“哥哥没吃状元豆也一甲迭身,可见这东西作不得准。”她看着水滚,起身道,“水得了,我先陪哥哥回去。”
裴秀摇头,“我自己去。”
唐恬不吭声,自顾自推着轮椅往外走,回到寝房又添一支油烛,一时间满室明光。
裴秀道,“这是做什么呀?”
唐恬不答,“哥哥坐着吃豆子,我去搬水。”一时用大木桶提了滚水回来,两三回才搬完。
裴秀皱眉,“怎不叫外边人来?”
“刚打发人家走开。”唐恬往柜子里取一只药包,投入热水之中,“哥哥留一晚就回去吧,这里没有汤泉,远不及临途便宜。”
裴秀默默除去鞋袜,浸入药水之中,扑鼻一股药味,极是熟悉。他忍不住道,“这个药——”
“许清在中京配的方子,我记住了。”唐恬拖一条小板凳挨他坐下,“平日里总备着药包,想着哥哥若来寻我,应用得上。”
裴秀喉间一梗,“唐恬——”
“感动了?”唐恬两手托腮,仰面看他,“既是感动,现在可以同我说了吗,当日为了甚么赶我走?”
裴秀低头,发丝垂落,搭在身前。许久才道,“那时我的腿……不太对劲……”
唐恬怔住。
“就是——”裴秀目光落在药水之中,“一点一点的,没有知觉。初时只是足尖,后来……膝上……”
“可是王君离世,哥哥一场大病那次之后?”
裴秀点一点头。
唐恬望着他,眼前恍惚浮现出那一场高热之后格外沉默的裴秀。那一个又一个无眠的静夜里,他冷汗淋漓,睁着眼,无声地仰望暗沉的黑暗,那时他在想什么?
裴秀指尖攥住毛毯边缘,“我怕我终有一日会瘫在床上,连累你一生,所以——”
“所以你就哄我离开,再把唐凤年约到廷狱黑火之上,想与他同归于尽,对吗?”
裴秀不吭声。
“为什么又不动手?”
“我仍是……下不了手……”裴秀五指痉挛,毛毯一点布料被他攥紧又松开,松开又攥紧,不成模样,“……毕竟是你父亲,我怕你怨恨我一生。”
唐恬探手摸一摸药水微凉,拉他起来,用干燥的布巾拭去水渍,“这些事,以后都不要提了。”她指尖捋过他乌黑的鬓发,“唐凤年再也不能作恶,哥哥都忘了吧。”
裴秀张一张口,“他——”
“沈溪上游,沈家村,”唐恬道,“萧令也在那里。”
裴秀皱眉,“萧令?”
“嗯。”唐恬道,“他也怕唐凤年再兴风作浪,害哥哥再受苦,便在那里居住,看着他。”
“萧令?”裴秀眼睫低垂,“他守着唐凤年,倒未必是为我吧。”
他声音极低,唐恬不曾听清,“什么?”
“不,没什么。”裴秀道,“萧令一个人同唐凤年在一处吗?”
“素娘也在。”唐恬道,“素姐姐一家都是唐家家臣。唐凤年那样,素姐姐便同父母一同照顾。”
裴秀沉默许久,“睡吧。”
“好。”唐恬熄了大油烛,却留一盏小灯,加着罩子,放在床头。
裴秀道,“还有一盏。”
“留着吧。”唐恬除去外裳,挨他躺下,“哥哥怕黑,同我说便是,逞什么强?”
裴秀侧身,脸颊埋在她颈畔,“没有。”
“瞒不了我。”唐恬手臂绕过他肩际,在那单薄的背上轻轻摩挲,“哥哥一个人在那个黑漆漆的冷洞里呆了那么久,怕黑有什么稀奇?”
裴秀动一下。
“哥哥在那个洞里时——”唐恬一语出口,又自己发笑,“刚说过,以前的事不再提了,怎么又提?”
第88章 我男人
"熄了吧,明晃晃的你怎么睡......〃裴秀小声道,"同你一处,我没什么可怕的。〃
唐恬一笑,"果真?〃
〃果真。〃
唐恬果然熄了灯。初一躺下,感觉臂间一紧,已被人牢牢拢在怀里。唐恬噗嗤一笑,"哥哥不是不怕吗?〃
裴秀不吭声,手臂越发紧一些。
唐恬伏在他胸前,熟悉的雪地松林气息裹袭淡淡的药味扑面而来。唐恬道,"哥哥还在服药吗?〃
裴秀沉默,久久,答非所问道,"就是后悔......"
唐恬一时愣住。
"在廷狱那个洞里,我......”裴秀道,"就是后悔,便想着瘫了又怎样,正该一辈子赖着你。悄无声息死了太可惜了,你什么也不知道,说不定过一二年就把我忘了。"
唐恬翻个白眼,"尽是口里逞能。回中京也未见你赖着我。"
裴秀手指挽着她的头发,"那时候不一样。"他停了一停才又续道,"太疼了,总觉得随时都会死, 便想赶你走......”
唐恬以前恨他疼死也不肯叫一声的硬脾气。如今听他亲口诉说截肢的疼痛,她只觉心如刀搅——
这个人在她心尖上,他有一丝疼痛,她只会十倍于他。"很疼吗?”
裴秀应一声,"嗯。"忽一时又道,"不疼,我哄你呢,哄着你心疼我。"他指尖挽住她一束发,往她颊上挠一烧,"真的,右腿废了这么多年,早没有什么知觉了。〃
即便是废了,又怎可能无半点知觉?唐恬忍不住一个寒噤,手掌扳住他的脸颊,凑近些,给他一个亲吻,极其轻柔,如同蝶翼掠过他遍身累累的伤痕,"骗子,总是骗我。〃
裴秀愣一下,有柔和的喜悦从心底里弥漫出来,便也还她一个吻。唐恬伏在他颈边,久久小声道,"不疼才怪,骗子。哥哥截去右腿时,我就在旁边,我都快要心疼死了,你竟说不疼。〃
裴秀仰面躺着,听到这一句呼吸都停住。伸一只手在她发顶轻柔抚过,"好早的事,我都不记得了,你也忘了吧。〃
唐恬两手勾住他的脖颈,往那纤细白皙的颈上落下一吻,往下移一些,又是一吻。裴秀身子一颤,手掌不由自主在她脊背上用力地按一下。唐恬吃痛,报复张口,咬住他耳垂一小片皮肤。
裴秀只觉耳上刺痛,酥酥麻麻一直渗入心底。他压着声音无奈道,"又怎么啦?〃
唐恬心中愤恨,齿关一格,用力收紧,凶狠地咬一口才松开,"叫你以后再骗我。〃
"再不敢了。"裴秀手掌在她脊背处摩挲,"总共骗你这一回,你就敢不要命去引黑火,差点没把我吓死。〃
"哥哥会吓到?"唐恬贴在他耳边,"天底下最大胆不就是哥哥?引黑火可也是你教我的......〃
她嘴唇仍旧贴着他柔润的颈项,渐渐生出失而复得的狂喜,那一点愤恨便散了,唇下轻柔,轻轻地蹭着他。
裴秀眼皮下坠,双目轻阖,声线随着她的亲吻抖个不住,"那日若萧铁军去得晚了,你真有个好 歹......我便只能下去寻你了。〃
唐恬嘴唇稍稍移开一些,"真的?〃
裴秀慢慢睁开眼,黑暗中有孤绝的光,"嗯。〃
唐恬低着头,隔过一段黑暗望着他黑琛琛的一双眼,久久叹一口气,"哥哥受苦了。〃一语出 口,埋下头,嘴唇贴在他心口处,柔和地吻一下,"以后我给哥哥买状元豆吃。〃
裴秀本自沉迷,冷不防被一句"状元豆〃逗笑,"言而有信啊,唐恬。〃
唐恬兀自上瘾一样亲吻他的心口,忽一时乾坤倒转,被他按在榻上,便摊开四肢,眨一眨眼,
"言而有信。〃
唐恬醒时已是次日傍晚,裴秀依在身边,卷着一袭薄被兀自睡得深沉。唐恬早已饿得发慌,爬起 来往灶间生火,炒一盘鸡蛋,摊春饼吃。
堪堪吃过两张饼,耳听寝房那边连声叫"唐恬〃,匆忙盛出一份饼,连同炒蛋并在笸箩里,捧着 回去。
裴秀坐在床边,衣衫凌乱,眉目中一片慌乱,看见唐恬瞬时敛去,变作薄薄的抱怨,"你去哪 啦? 〃
“弄东西吃,快要饿死了。〃唐恬放下笸箩,卷出一份春饼,"哥哥尝一口。〃
裴秀就着她手中啃一口。
唐恬一双眼亮晶晶,"好吃吗?"
裴秀点头,直到口中食物都咽下去才道,"好吃。〃
唐恬把春饼塞到他手中,轮椅一顺推到床边,"灶上还有火呢,哥哥吃完这个,来灶间寻我。"
等裴秀拾掇妥当寻到灶间,唐恬春饼已摊到最后一只,看见他便笑起来,"哥哥掐着点来的?〃指一指案上,"还有酱肉丝和萝卜。"
昨曰天黑没看清,裴秀此时方见灶间真容,平平常常一副土灶,两个灶眼,两只木柜,一副桌案。门外山泉引水,青石板搭了一个洗测台子,屋后堆着劈好的木柴——
简单,不失雅致。